“哦?妖怪?”
主帐中,一身玄衣的中年男人坐在上首,他视线轻飘飘的落在面前伏地的男子身上,却在一瞬间重若千斤。
一旁的老太监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警告道:“安公子,您可要想清楚了,这一个弄不好,可是欺君之罪呐。”
子慧,又名安秀铭,麦色的脸颊边悄然滑过几颗豆大的汗珠,他也不敢伸手去擦,只将身子趴得愈加低,毕恭毕敬道:
“回圣上,臣不敢妄言,有嵩公子帐外的侍女可以作证。”
上首许久都没有动静,直到安秀铭的膝盖都要跪麻了,他才缓缓开口,“那就叫他带过来看看。”
一边的老太监意会,连忙小步走出帐外,扯着嗓子喊,“宣,嵩丞相之子嵩恒觐见——”
“嵩公子,陛下宣您觐见。”
听到帐外的通传,棠棠和嵩恒对视一眼,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感到莫名其妙。
但对方到底是国君,纵使心下舍不得和棠棠独处的时间,嵩恒也不得不整理好衣冠,撩开帐帘大步走出。
“嵩公子且慢……”
没走几步,旁边前来通传的侍从就微微福身烂在嵩恒面前,一张粉面带着谦卑的笑容,但说出口的话却让他一下子神色大变。
“嵩公子,陛下特意让您带上您的那只爱鸟一同面圣。”
身躯骤然紧绷,嵩恒倏地转头望向跟前低眉顺眼的侍从,眼底情绪意味不明,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道:
“山里抓来的鸟雀性格顽劣,只怕会惊扰圣驾。”
“不妨事的,陛下只是好奇想要一见,莫非嵩公子……舍不得不成?”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紧握,修剪平整的指甲在手心掐出几个血色的月牙,但少年表面却是一切如常,“公公说笑了,如此,那我便去去就回。”
他冲侍从拱了拱手,从容的转身回到了帐中。
白天帐内没有点灯,天窗也没拉开,里面有些昏暗,嵩恒在踏入的一瞬间,视线就不由自主的辗转到了那个遗世独立的身影上。
她慵懒的趴在小榻上,白葱似的指尖捏着个葡萄慢慢的剥着,听到动静后,她手上动作不变,一心一意的将葡萄剥干净塞进嘴里。
随后,悠然走向呆立着的少年,在错身的一瞬间,她身形迅速变小成一只鸟雀,轻飘飘的落在嵩恒左肩上。
“你……”
嵩恒瞳孔一缩,他欲言又止的张合了几下嘴唇,终究存着一丝侥幸心理,掀开了帐帘。
清晨温和的阳光也变得刺眼起来,意识状态的何书原只觉眼前一片大亮,还未等眼睛适应,就听见上首传来一道威严的人声:
“这只鸟雀倒是看着喜人,不知谦之可愿割爱啊?”
“陛下!”
五天来,他第一次听到这具身体如此惊慌失措的声音,随后,心脏处传来的剧痛让他忽的意识模糊起来,眼前一阵浮光掠影。
时间再次加速,一晃眼,他坐在了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刚刚被夺走的珍宝又重新出现在了他身边。
周围的花草树木不复先前的枯败,尽皆散发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他眼眸微动,像是记忆复苏一般,这几月所发生的事情一股脑的涌入脑海。
他看到自己跪伏在九层御阶下,上方是头戴冠冕的黄袍男子。
不知他说了什么,那人挥挥手,侍从小跑出去提来了一个金丝编织的鸟笼,里面关着的正是一只叉尾太阳鸟。
额头重重的叩在地上,起身时黏连着的血肉模糊,嵩恒立刻又再度趴下请罪。
场景一变,大掌重重的扇在他脸上,面前的庞眉皓发的老者怒目圆睁,沉重的棍棒打在他身上,奄奄一息间,他的视线仍然紧紧跟随着门外树梢上的那个小身影。
“嵩家没有你这种逆子逆孙!大好的机会都放在你面前了!你竟然为了个畜牲放弃殿试!”
两天两夜的滴水未进让少年嗓音干涩得不像话,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倔强的昂着头,不肯说一句软话,
“她不是畜生,她和我们是一样的!”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老丞相深吸几口气,哆嗦着手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缓了半晌,他冷眼乜着曾经最得意的儿子,一把丢下手里的棍棒,嗓音带着盛怒后的沙哑,“废物。”
没了任何价值的他被逐出了丞相府,而嵩家的族谱也再无他的姓名。
临走时,嵩恒思来想去,还是想跟他的父亲道个别。
他自小没有生母,虽说父亲是因为他的才学和潜力才将他过继到嫡母名下善待,但好歹也从未缺过他吃穿用度。
于情于理,他贸然做出这个决定都是对不住父亲的。
临别时,嵩恒望着背对着他的那道苍老背影,低声道:
“朝中党派之争愈烈,圣上已然忌惮于您,您……好自珍重。”
静待半晌,直到春风席卷着吹过几片嫩叶,嵩恒才缓缓抬头,眼前早已没了嵩丞相的身影。
马蹄踏起一地尘埃滚滚,渐渐远离了繁华的京都。
摇摇晃晃的车厢中,一男一女相对而坐,他们或是下棋,或是对饮,时而趴在窗边望景,时而相互依偎小憩……
日升月落,潮涨潮落,他们一路走来,最后停在了一处山脚下的村落前。
那时的嵩恒已经病入膏肓,四十出头的年纪,却是满头华发身形佝偻。
“棠棠,你走吧,跟那个人一起走。”
嵩恒在刚落脚时,这么跟棠棠说道,他被病痛拖累的身体已然无力再照顾好自己的心上人,况且他又如何忍心将这般美好的棠棠拘束在自己一个糟老头子身边呢?
那个一直在暗处保护着棠棠的男子,才是真正能和她相伴一生的人。
棠棠听罢,先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眸望着他,随后不满的皱起眉,一句话没说,“踏踏踏”的跑走了。
嵩恒以为棠棠听进了他的话,不料,傍晚时分,她一身似火红衣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纤细的柔荑抓着他苍老的手,掀开自己头上的红盖头——
灯火葳蕤,照得她眉眼愈加秾丽动人。
没有宴席,没有宾客,没有双喜,没有大红绸缎,只他们二人,两杯酒,一身嫁衣,至此他们成为了名义上的夫妻……
最后的最后,苍山负雪,一场熊熊大火,给嵩恒与棠棠二人的故事落下了句号。
一滴清泪落下,病床上的何书原怔怔的睁开眼,一时间难以从那浓烈的情绪中缓过神。
“醒了?”
身边传来的声音将深陷梦境的何书原拉扯出来,他转动几下干涩的眼球,偏头朝声源处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