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府千户的职责从来不仅仅只是打打杀杀。
白忘冬坐在千户所的房间中,一边批阅着下面的锦衣卫送上来的报告,一边扫了一眼站在他面前风尘仆仆的何代宸。
有段时间没见,何代宸身上的那股阴冷之气越发的浓重。
如果不是他曾经的仙门所学较为刚正,此刻气息可能还要更加瘆人一些。
看来这段时间,他没少抱着那把阎魔剑睡觉。
怕是要不了多久,昔日那个儒雅端正的翩翩学子就要变成那把破剑的形状了。
白忘冬将最后一本报告的上的内容看完,然后就将其合上,放到了一边。
凤翔府锦衣卫千户所的派系虽然杂乱,但好在整体执行任务的效率还算不错,全所上下的锦衣卫素质也都在平均线以上。
抛却谁是谁的人,谁和谁亲近这些破事来看。
光是这点多少还是值得让人欣慰的。
白忘冬将手中的笔放回到了原处,然后就正式抬起头看向了何代宸。
他能够感觉到何代宸内心隐藏的急切。
可能也就是因为这点,让何代宸并不在意自己被阎魔剑那把凶剑侵蚀到了何种的程度。
再继续这样下去,等待何代宸的,只能是一场自我崩坏。
至于作为何代宸如今的直属上司,他要不要多句嘴提醒一下何代宸表现一下锦衣卫职场上的人文关怀……
才不要嘞。
比起这个来说,白忘冬其实更感兴趣的是,何代宸到底能不能在这之前斩杀掉何代昌清理门户。
是得偿所愿,还是倒在路上。
就像是在和时间赛跑。
这种结局未知的故事,最值得让人期盼后续的发展。
“一路辛苦。”
白忘冬笑眯眯地看着他,这好的有些出奇的态度让何代宸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破烂衣服。
虽然他现在看上去确实是有些惨,但还没惨到能让白忘冬心软的地步吧。
这诡异的态度,谁又惹着他了?
“职责所在,不辛苦。”
何代宸冷淡开口道。
白忘冬身子微微后仰,靠在了椅背之上,语气有些随意问道。
“罗睺可有让你给我带话?”
“镇抚使大人未曾叮嘱过属下半句的话。”
又是一句话没说。
这头独眼大老虎就真的这么放心让他在凤翔府搞风搞雨吗?
没得到什么,克制啦,适当啦,约束啦这样的提醒,白忘冬一时间还多少有些不太习惯呢。
这可怎么办好呢?
白忘冬搓了搓手。
总觉得好像有一千九百个好玩的点子在等着他实践。
噗通。
而就在这个时候。
房间的门被用力推开。
白忘冬直接扭头朝着来人看去。
荀九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看到何代宸在这里的时候,他下意识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调转了视线,没来得及顾上他就直接对着白忘冬开口道。
“大人,已寻到了那位女子的下落。”
虽然说的是好消息,但他脸色却是有些难看。
看他如此着急的样子,怕不是什么好事。
白忘冬眼睛瞬间眯紧。
紧接着,荀九的下一句话顿时响起。
“同时找到的,还有……赵千户。”
……
凤翔城河岸边。
这一片的水域全都被锦衣卫给封锁了起来。
接二连三的封锁终于还是引起了凤翔府百姓的注意,白忘冬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里里外外堆了不少的人。
可能是碍于锦衣卫的凶名,这些百姓也就只敢远远围观,不敢上前靠近。
白忘冬穿着一身飞鱼服,直接越过人群带着人出现在了这里,他身后跟着荀九和刚到凤翔府的何代宸。
来到这里之后,没有任何阻碍就进入到了被封锁的河岸边。
看着那放在岸边的两具尸体,白忘冬眼珠微动。
不是他意外赵临江的尸体会出现在这里,而是这岸边的尸体看上去,的确是有些……
惨不忍睹。
一男一女,全部被剖开了肚子,切开了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白忘冬靠近的时候,只看到了他们原本有眼珠的地方此刻变成了黑漆漆的洞。
“舌头被割了下来,牙齿也被全部打碎了。”
即便是砍脑袋上瘾的荀九看到这尸体的惨状都忍不住有些生理不适。
何代宸皱了下眉头,强忍着没有移开视线。
“可找了仵作验尸?”
白忘冬则是上前两步,看着这一男一女两道尸体,表情平静。
也不知道是不是下手之人刻意保留,尸体上的两张脸保存的还算是完好,即便是在水中泡了这么久,还是能一眼看出死者的身份。
和赵临江的画像一模一样。
“失踪”了这么久的赵临江,原来一直都被泡在这水中吗?
“找过了。”
荀九连忙回答道。
“这是验尸结果。”
荀九将一张纸递了过来。
白忘冬伸手接住,将纸张上的内容给看了个清楚。
死于一个月之前。
同时割开十多个伤口,浑身流血致死。
经脉中有未散去的毒素。
死前遭受了各种各样的刑罚凌辱。
气海被捣碎,神魂被敲碎,浑身上下的骨头没有一块是完好的。
可想而知,这位凤翔府权势极重的锦衣卫千户在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么残忍的手段,是凌辱,还是泄愤,亦或者就是单纯的癖好?
白忘冬低头看着那空洞洞的眼眶,目光闪动。
他在诏狱见惯了被摧残过的死尸,但就像这两具尸体这副惨样的,白忘冬也很少会见到。
而赵临江这样的尸体被找到,那也就意味着,他们之前所有的假定此刻都变成了真的。
凤翔府的锦衣卫千户,就是被谋害了。
而且还是以这种残忍至极的方式。
死后抛尸,没有选择火化,没有选择土葬,而是选择了相对容易被发现的沉江。
这是挑衅?
还是威胁?
白忘冬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目光。
他直起身来,周身气压顿时沉重。
不管这么做的人当时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白忘冬都会把它当成是后者来考虑的。
而就在看了几分钟赵临江的尸体之后,白忘冬转移目光,又看向了他身旁躺着的女子。
如出一辙的死法。
他缓缓开口问道。
“这人又是谁?”
听到问题,站在他身后的荀九立马第一时间开口道。
“此人名为梅琴月,是白欢楼的一个姑娘,家中有父有母,还有一个弟弟。此前一直生活在南华巷,她的弟弟早年因为得罪了城中权贵,被打坏了身子,需要用药物来维持生机。”
“梅家入不敷出,只能是将自家女儿卖进了白欢楼,得到了一大笔的钱财,然后就离开了凤翔城,带着小儿子去外四处求医。”
“她在白欢楼,已经有两年的时间,算是老人了。”
两年,这时间不长,可是对于白欢楼那种人员流动极为快速的地方,能够待得住两年,说明这姑娘是有些能力的。
“她的家人可找到了?”
白忘冬开口问道。
荀九沉默片刻。
他的沉默,已经告诉了答案。
“三口人,已经全部身亡,尸体是在凤翔城城外发现的,那里有一处荒山,荒山里常有被丢弃的尸体,我们把那里的尸体给翻遍了之后,找到了梅家一家三口。”
全家被杀。
白忘冬眼皮微动。
仇恨。
能够和赵临江一个待遇,这说明这女子死前很有可能就和赵临江在一起。
她之前陪着赵临江在包厢里待了两个时辰,也就是说,赵临江在这两个时辰里做了什么,她几乎全都知道。
赵临江没将她赶走。
说明了两人之间关系匪浅。
这是赵临江埋在白欢楼的钉子。
有人发现了这颗钉子,也发现了钉钉子的人,所以就把他们给一并处理了。
白忘冬蹲下身,看着梅琴月,感受着这张脸在死前所带着的情绪。
愤怒是一定有的。
害怕多少也是有一点的。
浓郁的恨意,似有似无的狠戾,满满的不甘,还有在这强烈情绪中的一丝丝缱绻。
这情绪还真是够复杂的。
白忘冬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然后又再度看向了赵临江。
比起梅琴月的复杂,赵临江脸上的表情给人的感觉就简单了许多。
就是最简单的仇恨,恨不得把人抽筋扒皮,浑身凌迟的那种恨意。
这两张脸,不单单是两张保存的完美的脸,还是两张将情绪都给刻在上面,定格起来的脸。
为什么?
白忘冬眼眸微动。
凶手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白忘冬的潜意识告诉他,这件事也许很重要。
从地上站起身来,白忘冬看了这两具尸体最后一眼,然后就将视线移开,重新看向了水面。
这处河岸很僻静,可想而知,这里晚上的时候,应该是没什么人的。
在这里抛尸,的确是不错的选择。
不过,这不能成为被选中的理由。
即便是再僻静,在带着两具尸体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千里迢迢特地选到这里来抛尸。
所以,赵临江第一死亡现场,十有八九就在这附近不远。
但即便是能够找到,恐怕也早就是人去楼空。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这些人做很多事情了。
“查一查他体内的毒素来自于什么。”
白忘冬单手叉腰,指了指脚下的尸体说道。
“看看能否顺着这个查到些什么。”
“是。”
“还有。”
白忘冬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当日在包厢里的还有另外一个姑娘是吗?”
“没错。”
“活着吗?”
“她是白欢楼的歌妓,当日拿下白欢楼之后,查过她的履历,身家清白,没什么问题。”
“再查一下吧。”
白忘冬眼睛微眯。
涉及到毒素,白忘冬很难不往这个人的身上去联想。
能凭借实力成为凤翔府的千户,赵临江的实力可见一斑,凤翔府中能硬碰硬拿下他屈指可数,甚至于根本没有。
所以这份毒的用处就可想而知了。
如果顺着这个猜测去想,那这毒就是在赵临江被拿下之前下的。
而在此之前,有这个机会的人,就只有那么几个。
这包厢里的两个姑娘,就是机会最大的。
“好。”
荀九当机立断地点了点头。
“属下来安排。”
白欢楼当日被攻破,不少身家清白的乐师,歌妓,舞姬,小厮,厨子,在登记之后都被放走了,但虽然是放走了,可还是有人盯着的,就是生怕有漏网之鱼的存在。
想找到他们,不是什么麻烦事。
“把尸体送回千户所吧。”
白忘冬摆了摆手,开口说道。
然后环视了一眼周围的人群。
“记得把人疏散掉。”
这么多百姓都看到这一幕,恐怕明日里各种各样的流言就会传的满凤翔府乱飞。
而会不会有人在这上面做一些文章,那这就……
白忘冬勾勾手,何代宸顿时就贴了上来,俯身来到了他的耳边。
“把何家堡的人给派出去,盯着流言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顺藤摸瓜,找一找传话之人,看看能否发现什么身份不一般的人。”
何代宸没有回复,他只是默默地直起腰,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
白忘冬表情仍旧平静,他站在这河岸边,看着同样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意识吐出了一口气。
赵临江的尸体被发现就是一个引子。
无论是对官府来说,还是对凶手来说,这都是一个转折点的出现。
白忘冬甚至已经可以预料到,从明日开始,这凤翔府会不会更加的乱上一分。
炸弹很快就要被点燃了。
想到这里,白忘冬眼中涌出浓浓的幽邃。
他现在可太希望这凤翔府会乱起来了。
“大人,那接下来的安排……”
荀九站在他旁边,出声问道。
赵临江的尸体被发现了,那就说明计划受到了影响。
后续计划,可能要稍微更改一下了。
“嗯,的确。”
白忘冬点点头。
有的时候,计划就是跑不过变化。
就好像现在。
“不过今晚有人请客吃饭,就先不着急了。”
白忘冬手中多了一份请柬,上面那个张扬的“穆”字简直就要跃出纸面了。
白忘冬笑容温和,将这请柬摇了两下。
有人请客吃饭,不去白不去。
你说巧不巧。
穆风。
就是当日赵临江所在包厢窗户对面的那个人。
还真是感谢这人自己往枪口上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