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笑着的，偏有温热的液体划过周汝瘦削的脸颊，而当它“啪”的一下滴落在地上时，却又变得冰凉。
好像……是一个秋夜吧。
夜里的风总是有些凉，天上羞月半掩，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
几只星子零零散散的缀在苍穹，发着微乎其微的光。
小风一吹，冻得周汝缩了缩脖子，脚下的步伐也跟着加快。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静谧的夜，少女轻声的吟唱随着夜风飘荡，钻进周汝的耳朵。
周汝被这突如其来的歌声吓得脚下一顿，有些狐疑的抬头望了望月亮，心中暗道，谁家姑娘大半夜的唱歌儿啊，这，他该不会是遇到什么脏东西了吧？
“……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
清澈柔和的嗓音，像是朦胧的月光。
周汝定了定神，侧耳仔细听了一会儿，探头看歌声的来源——
似乎……是那株桂花树。
桂花树挨着杜府的院墙，甚至有一根粗壮的枝条伸进了杜府内，这是一株六七十年的桂花树了，是安乐镇里的老树，也是每个镇民的敬仰。
清冷的月光照着金黄的花，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地上打出斑驳的光影，桂花树下，早已铺满了簌簌桂花。
周汝壮着胆子走近了些，借着朦胧的月光狐疑的抬头望去。
是个女子，背靠伸入杜府内的桂树枝桠，坐在墙头，桃红色的纱裙绢质轻盈，气象高雅，腰间一根朱红色的丝带垂下来，随着一条腿的晃动一下一下飘着。
女子的脸庞笼罩在桂树阴影里，周汝看不清，但这桃衣女子，却随着这羞月，这夜风，和这满鼻的桂花香，永永远远的刻在了周汝心里。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周汝静静的站在桂花树旁边，抬头认真的看着，听女子唱着诗三百里的柏舟。
一曲毕，桂花落了满身。
这女子的歌声像有什么魔力似的，一直萦绕在周汝耳边，夜风如何拂也拂不走。
“喂，书生，准备站到什么时候啊？”
杜嘉南轻笑一声，歪头看向周汝站的方向，周身漾起一汪月色。
周汝闻言一愣，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树下。
毕竟是书生，面皮都薄，偷听被发现，周汝耳根红了一片。
许是光线的影响，杜嘉南的大半张脸依旧是阴影，周汝只看得到她浅笑吟吟的唇畔。
但是周汝就是感觉，这绝对是个温柔漂亮的姑娘。
为什么呢？
或许是她有着溶溶夜月一般的声音，也唱着淡淡清风一样的曲儿吧。
“小姐……我……我不是有意的……小姐莫要怪罪。”周汝对着桂花树拱手弯腰，小声道。
杜嘉南不甚在意笑了笑：“谁要怪罪你啦？别那么紧张，听了首歌儿而已。”
杜嘉南双手背在头后面枕着，这个视角正好能看到半轮月亮。
“喂书生，好听吗？”
鬼使神差的，周汝在桂花树下坐下，学着杜嘉南的姿势，背靠着粗糙的树皮，枕着手看着月亮。
“自然是极好听的。”
周汝这话是真的，他就是感觉，这位姑娘唱的与他从前听到的许多都不一样。
可是哪儿不同呢？
周汝自己也说不上来。
杜嘉南闻言一笑，没有接话。
两人就静静的看着月亮，吹着夜风，闻着沁人肺腑的桂香。
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此当真乃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杜嘉南瞅着那月亮，云彩在它周围飘过来，飘过去，一会是整只月亮，一会却又只剩了半个，不知轻云蔽月如何形容，只觉得这月亮今晚分外的好看。
杜嘉南轻声开口：“喂，书生，晚上的月亮真好看啊，你们书里都怎么写月亮啊？”
周汝凝眸想了想，低吟道：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
那夜，书生把带有月亮的诗句，给姑娘吟了个遍。
书里的月亮啊，它不叫月亮，它是望舒，是婵娟，是玉钩，是广寒；书里的秋风啊，也不叫秋风，而是金风；就连那枝头的簌簌桂花，也有个高雅的名字叫木犀。
杜嘉南柔和的笑着，道：“真好。”
后来啊，书生知道了那个笑着说真好的姑娘，名字叫做杜嘉南，名字取自“南有嘉鱼”，姑娘也知道了那个趁着月光仔细吟诗的书生，名叫周汝。
自那一天以后，每天晚上，那一轮望舒懒懒映着桂花树，桂花树上，老是有一个姑娘，而那桂花树下，总是坐着一个书生。
姑娘会笑吟吟的说来啦，书生也会拿那黑沉沉的眸子宠溺的看着姑娘。
后来，书生和姑娘红着脸说了自己的心事，让月亮当了见证人。
再后来，姑娘赠他红香囊，书生回礼山水扇。
终于有一天，书生去桂花树下赴约的时候，不见了姑娘，只有一个大腹便便的老爷。
老爷是杜嘉南的爹，发现了杜嘉南和周汝的幽会后，带着几个家丁，拎着棍子，搅乱了一地月色。
周汝被打了一顿，被教训的好惨好惨。
杜嘉南被锁在屋子里，哭的好凄凉好凄凉。
最高兴的好像是杜老爷，挺着个大肚子得意洋洋的踩在书生头上，用脚毫不留情的碾着他的头：“穷小子，真以为你癞蛤蟆能吃上天鹅肉啊，你们那书里都是骗人的，现在就讲就一个门当户对，你一个破书生，没钱没势没前途，拿什么来娶我的丫头？”
待人走了，周汝双手撑着土地，可怎么也爬不起来。
他看着杜老爷的丝织缎鞋踩碎了月光渐渐远去，他看着他口中止不住的血污了一地浮玉桂花，他看着如洗的夜色蒙上一层纱。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甚至不能从地上爬起来。
哈哈。
周汝抽搐着嘴角挤出一抹苍白无力的笑，在地上趴了半晌，才总算有力气慢慢爬起来。
拍拍弄脏的衣服，顺一顺乱了的头发，正一正衣襟，最后伸手抓了一把桂花盖在血迹上，这才拖着两条腿，忍着剧痛，披着凉凉的月光，渐行渐远。
地上一抹淡淡的影子，拉了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