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塔换了新衣,天蓝『色』的绸底,上面绣有淡黄的云纹,颇有些清爽的喜气;脚下的牛皮靴也换成了赤红的布鞋,显出几分王朝女子的矜持。
只是头上数不清有多少根的细碎小辫依旧,让她仍然散发着青春的野『性』,同时又不冲突地散发出天然的单纯。
她看向路小石的眼神有些羞涩,但却没有躲避,勇敢地交织着对方疑『惑』而好奇的目光。
路小石疑『惑』而好奇。
他和伊斯塔相识不足一天,却也大致了解对方是一个敢说敢做的女子,更有着比普通氐羌女子还要明显的直率,怎么过了一夜就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个变化当然不是指衣饰,而是伊斯塔浑身上下遮不住的羞涩和腼腆,而更让他疑『惑』的是,伊斯塔根本就没有对这份羞涩和腼腆进行一丝遮掩,好像就是要让他看出来。
他当然知道伊斯塔的变化应该和他这个莫名其妙的开太尔有关,但天地良心,昨晚他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何至于此?
好奇则是因为伊斯塔的提议,竟和他与青颜商议的结果不谋而合,说是要陪他去漠阳关玩,在那里看夕阳,真的是太美了。
这个提议绝对没有诸如单独相处之类的言下之意,而是很明确地表示她只和他去,对青颜和连赤两人则提都没有提。
这差点让他怀疑,是不是先前和青颜的对话,被伊斯塔偷听了去——虽然在他的感知范围内,是绝对没有这种可能的。
但不管怎么疑『惑』和好奇,既然伊斯塔的提议正好遂了本意,他当然乐得省心,冲着连赤和青颜轻轻挥挥衣袖,便与伊斯塔双双上马,扬鞭而去。
“嘿!你还别说……”
连赤看着路小石和伊斯塔迎着晨光远去,啧啧叹道:“这瞧着还挺般配!”
青颜面寒如水,道:“后悔夺羊的不是你?”
连赤一脸严肃,道:“难道昨夜你没看出来,我是故意输给他的?”
青颜冷然摇头,道:“我相信没有一个人看出来。”
连赤大急,比手划脚道:“当时我蹭的跃上旗杆……因为我以为他也会把我给拽下来……就算他不拽我,我也准备装作手滑……”
“扑哧!”
青颜展颜一笑,如晨光中绽放的花朵。
连赤呆了呆,觉得昨夜的酒意一点都没散去,要不然眼前怎么有些恍惚,甚至脚下的草地也变得旖旎多彩起来?
可惜这时,一个壮实的氐羌汉子没眼力劲儿的迎过来,哈哈笑道:“尊贵的客人,我亲爱的朋友,长生天把清晨最美的阳光赐给了你们……”
…………
蓝天展鹰翅,青草没马蹄。
路小石没忘自己的目的,上马后就猛夸伊斯塔的衣衫鞋子好看,再为昨夜发病作了些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解释,最后很自然地扯到克洛部南下的话题。
不想伊斯塔不仅变得羞涩,连话也少了,翻来覆去只说阿爸想看天山南边的草原,而对部落的事似乎真的不知道多少。
路小石想着成事不在急上,反正还有一整天的时间,不相信从伊斯塔嘴里套不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如此便不再闲扯,只高声催马、快意踏草。
在雄伟峻险的天山脚下纵马驰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路小石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悬垂身侧,用一个感觉十分舒服的姿势虚眼看着朝阳,片刻后但觉眼前金光一片,耳畔清风呜咽如歌,真有一种乘云直上九霄的惬意。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伊斯塔脸上的羞涩和腼腆渐渐被风吹尽,又『露』出纯净的开朗和天真,不仅话多起来,还十分较真地和路小石比赛谁骑得更快一些。
二人沿着山脚一路东去,约『摸』走出三十余里,齐膝的草丛骤然变浅,紧接着『露』出一条举眼可辩的路径,比寻常官道还要宽一些。
浅草间隐约『露』出泛黑的泥士,让路径看起来像是一条巨大的蟒蛇,一头弯弯曲曲深入南边的草地,另一头则笔直『插』入天山。
天山在此陡开一线,形成一道幽静深远的峡谷,峡谷内的路径和山崖上面的天空一样宽,像一黑一蓝两条绸带,上下呼应。
这便是漠阳关。
路小石勒马停在峡谷口,抬头看看危危高崖,又低头看看残迹尚存的关楼遗石,神『色』肃穆。
无论世人如何看待,他是真的从来没有在意过漠阳郡王这个身份,但此时看到漠阳关出现在眼前,心中却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仍然和责任两个字无关,甚至他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心里很沉重。
他只是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原因则是自己顶着漠阳郡王的名号,而漠阳关却在北氐国境内,这实在是很没面子。
伊斯塔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峡谷口的石桩上,向路小石招手道:“阿哥快来,我们去里面看看!”
路小石回过神来,默默将马匹系好,与伊斯塔一道向峡谷内走去。
轻风穿峡,柔顺清凉。
走出百十步后,蹦蹦跳跳的伊斯塔转身停下来,指着来时的方向,笑道:“阿哥你看,草原变小了,天空也变小了。”
路小石回头看去。
峡谷两侧的山崖陡峭笔直,形成一方细细长长的空间,像是把天空和草原都压缩在了里面,近身前的山崖却更显得高大险危,让他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种压迫感的关系,他忽觉神念有些波动,感觉有些恍惚,心中更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说道:“站得远了,看得更远;站得高了,才看得更高。”
伊斯塔认真问道:“不是站得高才看得远吗?”
路小石闻似未闻,口里含混一声,脚下继续前行,脑中依然想着先前的画面,似乎还隐隐听到一道声音,说是天空和草原并没有变,所谓的变化,不过是天空和草原受制于人的眼界,或者心境罢了。
这也算是心见花开、处处花开?
正自出神,不防伊斯塔嘻嘻一下从旁边窜来,抓住他的手臂,问他怎么不说话。
路小石勉强一笑,敷衍过去。
二人再走出里许,峡谷两侧逐渐有了军事护防的残迹,比如歪斜的木桩栅栏,溃散的垒石,以及光滑而窄壁的甬道。
这些军事防护的残迹挤进路小石眼中,让他思绪悠悠而起,一边听着伊斯塔说着她小时候的见闻趣事,一边默默想着曾经驻守在此处的,会是哪些王朝军人?
再走出百步左右,峡谷前方又出现一线天空和草原,终是到了北边的尽头,即是漠阳关的正关口。
当年的王朝军队,正是在那里建起了雄伟的漠阳关关楼,用天山的险和王朝人的勇,将包括氐羌人在内的所有外族,拒在关外长达数百年之久。
如今关楼早已不在,唯基石仍然矗立。
路小石默默看着峡谷口,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回头看了看,又退回数十步,再虚眼瞧了峡谷口半晌,终于恍然。
南边峡谷口两侧的山崖陡峭笔直,就像是被斧子劈开似的,北边山崖下方却是分别向里面凹进去,形成两个光滑的弧形,远远看着便极像是另一个记忆中的隧道。
这个世上自然没有遂道,更没有穿过遂道的那种长长的交通工具,甚至没有像那样的交通工具……长枪?
两枪破天山?
他脑中闪过这句话,心中怦怦直跳,加快向峡谷口行去。
伊斯塔比他更快,已经像百灵鸟一样飞到了前边。
“阿哥快来!”
她指着关楼基石两侧的山崖,颇有些神秘地问道:“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坑吗?”
路小石近看山崖,见竟是整面坚硬的石壁,凹进去的部分足两丈多高,进深峡谷内更达十余丈,暗自震憾而迟疑,摇头表示不知。
伊斯塔可爱的脸上泛着得意,道:“听我阿爸说,这是被人用枪凿的,而这个人,就是我们氐羌族的人。”
路小石心中明白,眼前一幕必定便是令狐月当年所为,尤其听到伊斯塔似乎还知晓当年之事,赶紧故作惊讶道:“不能吧,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不想伊斯塔脸上的神秘之『色』瞬间消失无踪,极为认同地使劲点点头,道:“我也觉得阿爸是骗我的。”
路小石骤然升起的希望,不及眨眼便骤然坠落,简直不要太失望,想着这丫头嘴里可能真的套不出来什么话了?
或许是死心了,也略略有可能是良心发现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太过无耻,怎么能利用开太尔的身份,来欺骗这么单纯的小姑娘呢?
“伊斯塔!”
他走到峡谷口,轻轻抚『摸』着关楼基石,认真道:“我给你说个事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