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石迈着沉重的步伐,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晋王府。
步伐和心情的沉重,与他怀中那两道圣旨绝对没有半点关系,也与草儿带来的郁闷和纠结没有丝毫牵扯,而是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位便宜堂兄要自己去做的竟是这等生死大事。
打小老张就教育他要贪生怕死,他也把贪生怕死的作风领悟到了骨子里,但事实上他从来没有真正怕过死,哪怕无数次真的面对死亡。
而那位亲爹倒是没有明确表示过,他希望自己应该贪生怕死,还是应该舍生取义,但几次事情下来,显然人家更看重的是后者,而他的小命倒在其次。
比如动不动就拿一句活该是他儿子来了事。
纵然如此,路小石也没有感觉沉重过,甚至隐隐还有些必须把事情办好,否则颇没有面子的较劲心思。
但这次不同,那位便宜堂兄要自己去办的事情不是去碣山参加神仙会,不是到婆罗多国观礼南庆,更不是到唐河去唱一曲唐歌,而是要自己真正投入到北伐中去。
北伐,就是战争。
这玩意儿是要死人的。
他并不怕自己会死——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死,毕竟初神境的身手,加上过往无数次逃命的经验,不管什么惨烈的战争,他都有信心让自己活下来。
他怕别人死。
怕因为他自己一个错误决定,甚至是无意的一举一动,便让镇震、镇巽两营的将士们丧了命。
这似乎叫责任。
而他非常不适应这种责任。
不过两三年时间,便要从一个居无定所且屡屡被人追杀的流浪小子,变身为可以决定或影响许多人生死的大人物,换谁也不适应。
但再如何不适应,他也无法推脱这份责任。
谁让那位便宜堂兄一说话就是金口玉言呢?
谁让那厮还是一个见虚大境的便宜堂兄呢?
兰子君瞧着小王爷一脸阴沉,不敢多问,只按着晋王殿下的吩咐,将小王爷领至书房。
郑雄和路平在书房内饮茶,面『色』平静。
“不是说时间紧迫吗,怎么还有闲心思喝茶?”
路小石想把沉重全部抖给这位颇有些见死不救嫌疑的亲爹,没好气地说道:“自从当了你儿子,我这活的倒还不如以前了,现在我是无比想念老张,无比想念!”
路平心疼地看了一眼儿子,终究没有说话。
郑雄儒雅一笑,道:“我也无比想念老张,可就算老张还活着,该你做的事还得你自己去做。”
路小石端起朱陶茶壶,往嘴里猛灌一气,道:“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又没领谁一分钱俸禄,凭什么说事情是该我做的?”
“我说过凭的是什么。”
郑雄看着儿子,轻声问道:“什么时候走?”
路小石闷声道:“收拾一下,即刻启程。”
路平赶紧说道:“那顺道去给你离姨道声别,还有草儿,女孩儿家嘛,只要多哄哄,就没什么解不开的结。”
路小石怔了怔,记起还有退婚一事,但看着路平说不清全部意味、但明显包含喜悦和期盼的眼神,却又感觉说不出来,只好默默点了点头。
所谓收拾,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当兰子君来禀报收拾妥当后,路小石一气干了茶水,然后故作洒脱地向那位不太亲的亲爹和十分亲的亲娘打了声招呼,便与兰子君骑马离府。
到了夏府,他郑重向夏夫人辞行,而草儿却无论如何不出来,只说是自己累了,并道路小石一路保重。
青衣夫人不知何时也回到夏府,先与路小石叮嘱几句,又道:“颜儿最近无事,便与殿下一道去沼泽见识一番。”
青颜脆生应下。
路小石虽然默应了路平哄草儿,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所谓哄哄这种事情,他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且不说那丫头是不是哄哄就能了结的人,就是他一想到自己要去哄哄,心里就别提多别扭。
此时听青颜要一同前往,他也顾不上多想,就借着机会向夏夫人和青衣夫人道了别,然后毅然出城,一路西去。
…………
甘凉苦,甘凉寒,雪鹰回头山羚难。
生活在内地的王朝人,都知道甘凉郡苦寒,而生活在甘凉郡的人,才知道真正的苦寒之地是莽莽岷山和千里沼泽。
岷山高危,便是雪鹰飞到山前都只有心悸回头,而沼泽陷险,纵然是山羚也不敢轻易踏入其中。
尤其是冬去春来的沼泽。
冬日雪落,千里沼泽白茫茫一片,既没有吃食可掘,更有『迷』途的风险,再加上冰层厚薄不定,时有险情发生。
但春来以后,沼泽里的险恶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厚厚的雪层和冰层都化作了水,在冒出地面的草芽间悄然流淌,或注入水潭浅滩,或浸润着渐渐松软的黑土。
积水滩潭自然不能通行,那些看似平整的葱葱草地,却也随时可能塌陷沉降,让人防不胜防、寸步难行。
行军,则就难上加难。
自从连家送来军粮马料,且在连大公子的正义言辞下,周旋和蒋仁品便率着镇震、镇巽两营继续前行,虽日行不过十里,但数月过去,到底还是又深入沼泽达千里之遥。
深入到此,也才是真正的深陷在此。
周旋的笑容不再开朗,在担心和焦虑的冲击下,甚至有些苦涩;蒋仁品的『性』情依旧温和,但深陷的眼眶却让他看起来有些凶煞。
至于普通将士,则就更为疲惫,更为瘦削,若不是还能看到泥渍下的统一制式甲衣,他们则更像是一群误入沼泽的乞丐。
起初,连家数千护卫往来送粮,还足以让两营将士饮食无虞,但随着补济线越来越长,途中意外损失越来越多,将士们每日可用粮料也就越来越少。
食不饱,还得终日提高警惕,防着脚下的草地突然变成吃人的陷阱,将士们当然越来越疲惫,越来越瘦削。
将在外岂能不瘦……连赤不是将,但真瘦了。
他瘦得不像话,和初入沼泽相比,是整整瘦了一大半,完全成了两个人,让人很难把现在的他和胖子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但这只是和以前的他相比,而和身边那些黑瘦的将士们相比,他不仅不瘦,还勉强可以说是壮实。
他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些被可爱肥肉掩盖的无敌英俊,终于和着春风一起冒了出来。
但他的脸上并没有春风得意的神采,反倒布满了憔悴和疲惫之『色』,像是累到了极点。
两营十万将士,实数他最累。
在十数名忘形境身手的赤乌神骑和连家护卫,先后被沼泽吞噬了『性』命后,他不管周旋和蒋仁品的极力劝阻,自高奋勇地担起了开路的重任。
他靠着一双拳头,真正地开路。
看着似乎很简单,他就是重复着出拳,收拳,再出拳,再收拳,但他身后的将士则看得瞠目结舌,因为他们肉眼都可以看到连赤每一拳出去,前方都有实锤一般的拳风笼罩。
一拳便如一锤,在草地上砸出一个个可行或不可行的结论。
拳拳竭尽全力,如此一次自然不难,如此一天也不甚难,但连续持续数月,则没有人敢说容易。
连赤就这样一拳一拳,砸出千里。
他很是憔悴,很是疲惫,但不知为什么,眼神却比以前更明亮,更有神采。
可惜路小石的神气天生自隐了,否则定会有人发现,此时连赤眉间的神气纯度,已然和路小石不相上下。
“连公子,今日歇了!”
周旋挤到军列前方,大声喝令军卒给连赤送上热水,又亲自替连赤拂去布满衣襟的泥渍,道:“后面传来消息,送粮的好汉们到了,而且听说路殿下也来了。”
连赤正大口喝水,闻言被猛地呛住了,咳嗽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镇震、镇巽两营虽是身陷沼泽,但有不断往来的连家护卫,倒也不算是消息全无,至少知道现在不是虞乐三十年,而是开皇元年。
但个中原委,或者诸多细密之事,众将士却无从知晓,那些连家护卫也多半是道听途说,只道是晋王和漠阳郡王在先皇新皇交替中,充当了重要角『色』。
连赤乍闻消息,惊得便想即刻去京城,但看着将士们那一张张黑瘦的脸,那一双双无助的眼睛,他又强忍下来。
他心中早就暗自发了狠,他日若去京城,或者那厮还记得他这个兄弟而再来沼泽,则一定要揪着对方衣领狠狠甩上几圈,然后再按在泥浆里揍个痛快。
可惜那家伙竟一直没来,他由狠生恨、生怨。
夜里歇息之时,他想得最多的便是那家伙说过,在沼泽这片天地中会大有作为,以及后会有期的承诺。
而每想一次,他心中的怨恨就会增多一分。如此数月下来,他积累的怨恨,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砸出的拳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