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江奔腾八千里,沿岸能渡江的地方不算少,但真正适合大规模渡江及作战的地方,只有风陵渡一处。
夕阳洒下金黄的光晖,风陵渡外的十里江面波光粼粼,像是铺满了金叶子,美不胜收。
在军营和渡口前方的沿江河滩上,缓缓行着三骑。为首的便是大都督冉莫,其后则是镇乾神将陈年事,以及镇兑神将宋九命。
三骑行出百余丈,冉莫勒住赤乌马,马鞭遥指江对面,道:“二位神将说说,霍青城搞出这样动静,难道是真的想开战?”
宋九命虽被陈年事取了个“宋猫”的绰号,但外形魁梧、作风狠厉,全然没没有一点猫的痕迹,闻言后不屑道:“大都督来风陵渡不久,难免有所不知,穆尔元仞不过又是佯动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陈年事给宋九命取了绰号,当然也被对方还了一个“陈年醋”的雅称,听着宋九命这样说,不禁皱起了眉头,道:“宋猫,大都督岂能不知穆尔元仞是佯动?此时不过是考考你我,你还真以为全天下就数你能?”
宋九命故作委屈,道:“大都督在问,我当然要答,难道装作没听见?”
陈年事则正色道:“答自然要答,但你要注意语气!你应该说‘禀大都督,据属下探查,霍青城虽然调兵频频,但江口的战船却没有大规模集结,想来应该不会真的开战’。”
冉莫微微一笑,侧首看着二人,道:“二位神将不必如此,勿需讳言,我确实不喜晋王。而具体说来,我不是不喜欢他这个人,而是不喜欢他做的事。”
陈年事像是没听见,神色无异;宋九命则哼了一声,扭头看向江面。
冉莫并不在意两位神将的反应,继续道:“就拿西羌国来说,此次一战不过月余,便将穆尔元成彻底灭了,可晋王却执意不肯与它开战,导致它侵占我甘凉这么多年,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儿?”
不等宋、陈二人开口,他又道:“别给我说这是为了制衡北氐,现在没有西羌,难道王朝便要被北氐碾压?”
宋九命不满之溢于言表,皱眉道:“大都督此言差矣,殿下做事自然有殿下的深意,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况且现在灭西羌和十多年前灭西羌,情况自然不同……”
陈年事伸手打断宋九命,看着冉莫说道:“大都督,我和宋猫自十五岁便追随殿下,其他的我们不敢保证,但至少可保证殿下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
冉莫再侧过头着二人,平静道:“方才我说了,我不是不喜欢他这个人,原因就是他做的事虽然难以理喻,甚至有些荒谬,但从这些事情中,我暂时还没看出他的私心。”
宋九命还欲辩解,但陈年事知道冉莫已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抢先道:“大都督,明日是七月初七,可否给将士们加餐肉糜?”
冉莫微微一笑,道:“把我那份给将士们分了。”
…………
七月初七,在王朝民间被称为鹊桥会,是个相逢相见的喜庆日子。
但对于杭城来说,今年的鹊桥会不可能有半点喜庆的痕迹,因为这是宋家老家主宋笑天出殡的日子。
宋家的丧事,也可以说就是杭城的丧事。
与宋家有往来的大小商贾自然不必多说,值此时机必然要送老家主最后一程,给新家主留下有情有义的印象。与宋家没有直接关联的寻常街坊,则被满城的肃穆压抑到不敢声张。
然而无论是商贾旧客,还是街坊路人,并没有谁会知道,在宋笑天出殡前,宋家内部却有了纷争。
起因是宋且德提议将宋笑天和李雪师合葬。
宋夫人和一众姨娘、兄弟,首先表达了强烈的异议,其中一位年长的庶兄更是拦着李雪师棺椁,要宋且德将那贱人抛尸。
宋家好些个资深供奉和管家虽然不如夫人少主那样反应激烈,但对此也颇有疑虑,毕竟宋笑天身死之日正在审问李雪师,并曾亲口说李雪师就是致大公子受伤的内鬼。
宋且德一直默默听着,最后提了两个问题:
一是他作为受害人,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李姨娘,更没有怪罪过李姨娘,那么在场各位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谁又有资格和理由去替他怀疑李姨娘?去替他鸣不平?
二是老家主虽然亲审李姨娘,但后者是不是内鬼却并没有得到最终确认,更没有被老家主休出宋家,那李姨娘还算不算是老家主的侍妾?
听到这两个问题后,众人皆默然,唯那位年长的庶兄不依不饶,宋且德沉着脸说了一句——人死为大,李姨娘已经和老家为共葬火海,此后再土葬一穴,实在无甚区别。
那位庶兄愤然辩解,说是二人同死火海只是死因,落土入穴才是葬仪,性质完全不一样,不可混谈。
没有人看得清宋且德面纱下的神情,但都看到他一直静静听着,等到那位庶兄说得口干了,才寒声说了一句此事已定,不再争议。
不想那位庶兄更为愤概,不仅没闭嘴,甚至还指着宋且德鼻子大骂,说他不体会父亲一片苦心,把仇人和父亲合葬,更是想让父亲死后都不得安生等等。
宋且德再没说话,却是手起剑落,将那位庶兄当场毙于灵堂。
此举令众人莫不骇然,又有人这才惊觉想起,大公子已经不是大公子了,而是宋家的家主。
一众供奉和护卫率先附拥宋且德,遣责那位庶兄目无家主,依宋家家法当诛。其余夫人兄弟则吓得面色惨白,再无人敢异议。
宋夫人颤微微地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宋且德对李姨娘孝心可嘉,同意其与老家主合葬,纷争到此才结束,继而出殡。
宋家上下和自愿送葬的商贾街坊,足有一万五千有余,浩浩荡荡地出了杭城,将宋笑天和李雪师合葬于宋家祖地。
既毕,宋且德答谢了各位街坊商贾,又让宋家家眷、侍女小厮等回杭城,余下八千余精壮护卫,向骑龙关而去。
途中,宋且德相断和几位供奉密谈,道出此番出骑龙关的真实目的。其时他也比较忐忑,不知道供奉会有甚反应,只是暗下狠心,如果有不听号令者,便立刻杀之。
其实这是他在宋家一直不得意的认识误区,一众供奉和护卫都是终身侍忠宋家,和家奴并无不同,在他们心中,不说东临郡守,便是皇帝的命令,都没有宋家家主的话好使。
几名供奉在最初的惊诧后,很快就表现得兴奋起来,毕竟这是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干成了自然荣华富贵,干不成则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宋且德意外又欣喜,率着八千护卫行走如风,在太阳偏西的时候,便赶到了骑龙关前。
同是七月初七,扬城的状况氛围和杭城相差无几,几乎举城挂白幡,哀泣声贯穿大街小巷。
杜薇早就做了杜家家主,已经树立起了威信,加上杜家就她一个女儿,并无其他兄弟姐妹,也就省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根据卓伟建议,她对那些自发送葬的街坊商贾,提前就谢过并婉拒,对家中侍女下人则早早交待,待家主和夫人落葬后就自行回城,不得在外耽误片刻。
和宋且德一样,杜薇自己并未回城,而是亲率护卫一万二千余,向着北方的岭南关而去。
和宋且德不一样,她不需要给那些供奉以及护卫统领解释,整个杜家护卫就能听她统一号令。
山有清风,世有伶人。
杜薇一身素缟,单调中更见冷艳,走在蜿蜒不见尾的队列前端,像是粗枝上挂着的一朵小花,弱而生怜。
山路渐陡,岭南关渐近。
卓伟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杜薇眼中的神色却越来越复杂,不知是不是觉得之前太过顺利的原因,此时她突然有些忐忑,忍不住向岭南关眺去。
夕阳西下,岭南关在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