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又杀了人。
路小石觉得看雪景的代价太大了些,更觉得抄诗是一件劳心的麻烦事,便满脸真诚地告诫老张年纪大了,一定要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还是走官道比较适合。
老张笑眯眯地接受了这番孝心。
这日,二人已行到北江郡境内。
南岷山在此已没有了高大险峻的面目,山势渐渐走低。连续二十多天没下雪,不管是山上还山下,都显得很是干燥。
时近三月。
官道旁边的柳树枝上,已有了些淡淡的新芽,远远看着,像是挂着一大匹朦胧的绿纱,又像是不知被谁裁剪得并不规则的素淡窗花。
柳树间有座凉亭。
官道上的凉亭是朝廷出资修建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方便路人,诸如躲躲雪、避避雨什么的,而无雪无雨时也可用来歇歇脚。
此时凉亭内便有七八名歇脚的路人,看其衣着打扮,应该多是农人,另有一两个看着像商客。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抱着两弦琴的瞎眼老者和一个年约十岁的小姑娘,看模样就知道一定是以卖唱为生的祖孙俩。
只是凉亭内这些歇人似乎对听曲之类的事没多少兴趣,所以瞎眼老者和小姑娘并没有弹唱,他们铺在身前的褡裢里也空空如也,一个铜板儿也没有。
路小石和老张走进凉亭。
可以坐的几条木板上都坐了人,只有瞎眼老者身边还有些空,坐一个人宽敞了些,坐两个人又略有些挤。
路小石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大刀阔斧地坐下,老张则靠着他身边的木柱,缩下了身子,笑眯眯地蹲着。
就像世间的熊孩子都以为妈妈喜欢吃鱼尾巴一样,路小石也一直以为老张就喜欢蹲着,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哥哥。”
瘦瘦的小姑娘在偷偷瞟了路小石几眼后,终于有些怯怯地开了口。
路小石颇有兴致地扭过头,笑道:“叫我啊?”
小姑娘点点头,轻声道:“你应该让老爷爷坐。”
瞎眼老者赶紧伸出手,拦住小姑娘不让她再说。他是真正的眼瞎心不瞎,知道这个世上有太多的祸事,便是由口无遮拦而引起的。
路小石没在意瞎眼老者的动作,倒对小姑娘的话感到有些意外,侧过头道:“老爷爷,你坐?”
老张笑眯眯地摇摇头,道:“你坐。”
路小石又侧过头来,对小姑娘笑道:“他喜欢蹲着。”
小姑娘没有说话,却拨开瞎眼老者的手,走到老张身前,小手抓住他的手臂,细声道:“我坐得久了,想站会儿,您来坐吧。”
老张眼里涌出一片疼爱之色,道:“乖娃娃,爷爷喜欢蹲着,你快去坐着。”
亭内路人看着小姑娘,脸上均露出了笑意,纷道好一个懂事的小女娃。
“都别坐了,赶紧起来!”
一声暴喝突然从官道上响起,却是两名青衫大汉大步而来。此二人腰圆膀阔,腰间还悬着带鞘柳刀,一幅凶神恶煞的样子,而这一声暴喝更是显得理所当然,并且轻车熟路。
路人仓皇起身,纷纷避着出了凉亭,躲上了官道。
瞎眼老者也起了身,伸出一只手左右探着,应该是想找到小姑娘。只是小姑娘被突然而来的两个大汉吓着了,站在老张身前一动不动,所以老者只得摸摸索索地向前挪着。
“老不死的,耳聋啊!”
先进凉亭的那名青衫大汉左手按着刀柄,右手抓住老者肩头向外一扔,而老者在大汉手中就像沙袋一样,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身体便飞了起来。
但他没有跌倒在地,而是被路小石接了下来。
小姑娘终于回过神来,一脸惊惧地跑过来,紧紧地护在瞎眼老者身前,眼睛死死瞪着大汉,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
“臭丫头,你敢瞪我?”
大汉怒斥着,又扬起了手。
“喂喂喂,多大的人了,跟小姑娘较什么劲儿啊?”
路小石挡在了小姑娘身前,转身宽慰了她几句,让她扶着老者上了官道,然后又看向大汉,脸上露出看着很是亲切的笑容。
这位大汉没有注意路小石怎么从凉亭内突然出现在凉亭外,走在后面那位大汉则看了清楚,于是知道眼前这个衣着普通的年轻人并不是普通人。
“小子,会两手是吧?”
他走到路小石身侧,冷笑道:“那就看好你的两只手,可别稀里糊涂的就没了!趁我们还有耐心,赶紧滚吧。”
“滚?”
路小石翻眼想了想,认真道:“我说不会你肯定不信,但我也没信心就比你滚得漂亮,要不咱切磋一下?”
大汉回想着路小石掠出凉亭那瞬的速度,再次冷笑道:“小子,耍贫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我警告你,若是再不滚开,我就一定让你知道,做人还是低调些比较好。”
“谢谢指教。”
路小石笑吟吟地说道:“不过听你的意思,是我惹上事儿了?”
“惹事?”
大汉扭头看了一眼,轻蔑道:“你配吗?”
路小石顺着大汉的目光瞟了一眼,看到了渐渐走近的五辆马车。
不寻常的马车。
首先是它们的车身比寻常马车宽大了许多,足足将官道占了大半。其次是它们清一色的黑漆车身,上面又勾勒着金色虎豹图纹,整齐肃穆中透着一股难以言状的威压。
当然最不寻常的是每辆马车上都插着一面紫绢旗,上面用黑色金丝绣着一个大大的“卓”字。
他喃喃道:“西蜀郡卓家?”
大汉知道路小石看出了不寻常,看着他的眼神越发轻视,口中却是浓浓的自豪感:“既然知道是我们卓家,你就该知道让你滚是为你好!且莫说是你,就是朝廷派任的郡守,都要先拜见我们卓家家主,然后才能上任……”
他突然住了口,或者说是被住了口,因为一个拳头落在了他的嘴上,还没说完的话变成了十数滴血珠儿,他就在这些血珠儿映衬下直挺挺倒了下去。
“一青衣,一放翁,联手笑天下。”
路小石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更知道其中的“一放翁”就是指西蜀郡卓家家主卓放翁,也知道大汉说的话并不是假话,在西蜀郡境内,卓家的势力和影响力确实盖过了朝廷派来的郡守……
但是,这关你一个青衫下人什么事儿呢?你以为你是卓放翁?
“找死!”
眼瞅着路小石一拳头撂倒了同伙,先前扔老者那位大汉怒吼一声,唰地抽出柳刀,劈头就向路小石砍来。
路小石似乎早有所料,右手拳头还没收回,脚下已开始侧滑,待大汉一刀劈来,他身体一侧、肩膀一顶,左手略显怪异的反向斜划,那大汉便被撞得蹭蹭后退,而其手中的柳刀也到了他手中。
“路见不平,绕道而行。”“遇见纨裤,尽量让路。”
这些都是路小石的江湖经验,与这些经验相关的另一条经验——打狗还须看主人,也是他平时比较注意的事项。
但此时他又有了一条新的经验,若是这条狗平白无故地咬着了别人,而且还想咬一个懂事的小女娃,那就必须得打上一打——当然是趁着它的主人还没来之前。
“住手!”
路小石刚一脚踹翻大汉,之前看着还甚远的五车马车,竟已靠近凉亭停了下来。
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两人,前面是一位青年人,后面则是一位黑须中年人。
青年人走了过来,将两位青衫大汉瞪了一眼,厉声喝斥道:“卓老七、卓老八,自己掌嘴。”
随着青年那一声住口,一脸血珠儿的大汉已慌不迭地爬了起来,被路小石踹翻的大汉也站直了身子,此时听到青年的喝斥,二人竟是没有丝毫犹豫,左右开弓地扇起了自己耳光。
“小伙子挺俊啊!”
路小石眼睛在这位主人身上迅速地打量,见其面若冠玉,英气逼人,披着的那件白狐长裘更让他显得修长如玉,不由得暗自赞道:“做事也挺俊。”
挺俊的青年冷眼看着两名大汉各自扇了十数记耳光后,才扬了扬手,待两名大汉快步退上官道后,又才对路小石抱拳一笑,明眸皓齿,让人如沐春风。
“在下卓伟。”青年说道。
“原来是西蜀郡卓家大公子,幸会幸会。”
路小石也抱了拳,道:“在下路小石。”
自称卓伟的青年微微一笑,摇头叹道:“这两个狗东西不知好歹,明明是他们狗仗人势、任意胡为,但让别人看在眼里,倒显得我卓家有多么仗势欺人似的,原兄替我管教了,卓某感激不尽。”
“有这么讲道理的主人,看来今天打狗是打对了。”
路小石这样想着,口中客气道:“卓兄客气了,好说好说。”
“只是……”
卓伟看着路小石,笑吟吟地说道:“就算是要打狗,那打之前是否也应该先看看主人的态度?现在原兄没问过我的意见便打了,我这个做主人的可不可以事后也说说话?”
“话锋突然变,藏刀于笑面。”
路小石来了兴趣,笑道:“请说。”
卓伟没有说话,准确地说是没有用嘴说话,但他的动作却表达了一个清楚的意思——他脸上的笑意突然敛去,然后退了三步,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路小石心中再赞道:“真的很俊呐。”同时他的手也动了,却不是用右手去拍腰间的软刀,而是把左手伸进了装着石灰的搭袋。
因为用他的经验来说,打击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变得灰头土脸。
“少主且慢!”
站在官道上的那位黑须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瞟了一眼自始自终都蹲在木柱前的老张,口里说道:“家主有令,路上不得耽误。”
路小石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看似十分随意地抖着肩膀,但只有老张知道,这才是他真正警惕的表现,甚至老张都不一定知道,他放在搭袋里的手已经出汗了。
这大冷的天,黑须中年男人只穿了件褐色单衣,他看了老张一眼,说话又是冲着卓伟在说,自始自终都没有任何一个举动是冲着路小石而来。
但路小石却感觉到了危险,仿佛这个单衣中年男人随时可以取走他的性命。或者这就是老张曾说过的,高境界修行者对低境界修行者产生的威压。
卓伟不知是也感受到了单衣中年男人的威压,还是对他说的话很是忌惮,闻言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收起了长剑。
他深深看了路小石一眼,转身便走,只是在经过那两名青衫大汉身前时,又微微一顿,寒声道:“丢了卓家的面子,就得找回来,否则你们就永远不要回我卓家。”
两名大汉噤若寒蝉。
五辆马车走了。
路小石默默地看着官道,半晌叹道:“很强啊!”
老张慢慢站了起来,有些语重心长,道:“所以你就听我一回吧,以后别动不动就想着洒石灰。”
“你什么意思?”
“丢人呐!”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