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老牛头儿进来,路小石展颜一笑,显得人畜无害。
但更无害的应该是他那双眼睛,很明亮、很清澈,像是冬夜里的星星,虽然里面似乎又隐藏着一丝淡淡的狡黠,甚至痞气。
他向老牛头儿招着手,笑道:“正好正好,酒打回来,肉也熟了。”说着便将铁罐取下,放在火坑旁边煨着。
老牛头儿就地坐下,学着路小石的样子,也拾起一截松枝,从铁罐里叉出一块热气腾腾的狗肉。
一老一少龇牙咧嘴地吃着肉,将那个老竹酒壶传来递去。
“老牛头儿。”
路小石白晰的脸上起了红晕,抚摸着腰间那根金属饰带,虚着眼睛说道:“您给句实话,这刀算作十两银子会不会贵了?”
老牛头儿面色如常,淡然说道:“我本就是送给你的,是你自己说深情厚谊、全靠交易,非得要算成银子,怪我咯?”
路小石哈哈笑道:“不怪不怪,只是我这人从来不喜欢欠帐,就喜欢两清。”
老头儿被刚塞进嘴里的狗肉烫着了,裂裂嘴,没说话。
路小石则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清不了的,就凭您把压箱底儿的本事教给我的这份勇气,我就欠了您的情。”
“勇气?”
“对啊!”
路小石敛去笑容,认真道:“老牛头儿,我真是佩服您的勇气,既然早看出来我就是个混蛋,您还冒着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么大的危险教了我本事,结果我真是学了本事又没做您徒弟,我无耻啊我无耻,我惭愧啊我惭愧。”
老头儿看着一脸真诚的路小石,眼睛里充满了笑意。
“其实我不是不想做您徒弟。”
路小石更加认真,道:“而是我真的厌倦了流浪,不想再做江湖艺人。”
“江湖艺人?”
“对啊!”
路小石一脸得意兼了然于胸的模样,道:“老张说了,就凭您教我的这几招刀法来看,您只能是两种人。一是高手,特别高的那种,至少得是明神境!但他观察了您好几天,断然并且很负责任地否定了这种可能。”
“那么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
他直直看着老牛头儿,笑道:“承认了吧,您就是一个年迈的江湖艺人,以前是会些花拳绣腿,但现在混不动了,就想哄个徒儿,将来替您养老送终。这个我理解,人都有老的一天嘛,但我说句实话您别生气,您那几招本事还真没什么用,从学会到现在,我一招都没用上。”
老头儿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学?”
这话像是一根针,而路小石像是被这根针扎中了屁股,霍地一声跳了起来,愤愤道:“还是怪老张啊!就知道让我背口诀、练内力,连一招都不教我,没招式怎么打架?”
“你内力倒是不错。”
“别!您千万别替老张说话。”
路小石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不等老牛头儿说话又再问道:“今儿文君坊那些无聊的家伙又聊了些啥?金不换的事儿有进展没有?”
老牛头儿想了想,摇头道:“好像没聊他入赘的事。”
路小石一怔,道:“不会吧?不聊他入赘豆腐刘家的事儿,那还能聊什么事儿?”
“太子死了的事儿。”
“那是昨天的事儿!”
路小石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摇头道:“金不换这厮是疯了吧,这种鸟事儿能比他入赘还重要?”
老牛头儿虚起了眼睛,不知道是在品味路小石这话,还是在回忆金不换还说了什么。
半晌,他点头叹道:“鸟事儿这词用得真心不错,太子正好是死在大婚之夜,死在了洞房里。”
路小石微微一滞。
他耳中听到“大婚”、“洞房”两个词,脑中顿时有些恍惚,眼前也似乎看到凌乱的鸭绒被,以及从被子里露出的两张诧异却不惊慌的面孔……似乎又看到贴着大红喜字的玻璃碎了,自己从窗洞里开始飞翔……
他猛地摇摇头,眼前一切消失了,脑中却还有些恍惚。
“怎么死的?”
他看着老头儿问道。
“谁知道呢?”
老牛头儿摇头道:“我就去打了壶酒,顺道听了这么几句。”
路小石沉默了一会儿,又干脆利落地打了个饱嗝,道:“我要睡会儿,晚上再去替您捉了那只大公麂。”
老牛头儿微微点头。
路小石就势一仰,躺在火坑旁便睡了,而这一睡,竟是整整四个时辰。
直到天色黑下,他才猛地起身,冲着似睡非睡的老牛头儿挥挥手,便一言不发地出了茅屋。
…………
夜深了。
路小石不觉得冷,但突然觉得很孤独。
他这样把自己隐藏在厚厚的雪层之中,像具千年封冻的僵尸,只是想替老牛头儿活捉那只公麂,并没有跟自己过不去的想法。
事实上,他从来不会跟自己不过去。
只是有些事情——包括情绪,并不是以他的意志而转移,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悄无影踪地便来了。
比如此时的孤独。
但是,从他习以为常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这种情绪以前出现的次数一定不少,并且他也知道如何去调整这种情绪。
——他从雪地里一跃而起,用力将身上数寸厚的落雪抖尽,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向了山下的邛州城。
雪夜下的邛州城显得那样寂寥,零零星星几处灯火,像是夏天雨后乍现的几只茧火虫,但同时却又伴着纷飞的雪花,整个画面就简直是梦幻而温馨。
——这是他为了调整情绪而强行契入的做作之词,那几处忽闪忽现的幽暗灯火,说像茧火虫的光亮还勉勉强强,但梦幻而温馨的形容却太过无耻了。
准确地形容——像是荒地坟冢里的几处鬼火,模糊而渗人。
而邛州城看起来显得寂寥,也才是客观而准确的。
但显得寂寥并不是真正的寂寥,至少路小石知道,打铁的徐冬生一定还在和收皮毛的柳大户下棋,为决出谁才是邛州城东最臭的臭棋篓子,而彻夜奋斗不息。
其实这二人实在不该浪费灯油去一决高下,因为他们的棋艺根本就分不出高下,都是一样的臭。
路小石同样知道,自称是——城东老街坊确实也认为是城里唯一说书人的金不换,一定正在和卖豆腐的张老二面合心不合地秘密商谋……
想着金不换强烈而兴奋地要把自己入赘给豆腐刘家,故而对已经成功入赘刘家的张老二巴前巴后的样子,想着张老二本不愿意和金不换成为倒插门的连襟兄弟,但又架不住他火一样热情的为难模样,路小石无耻地笑了出来。
“一笑如春风,孤独了无踪,哇呀呀——”
他略带戏谑和自虐的唱腔在风雪里轻轻飘出,并没有为这个寒冷的雪夜平添一分诗情画意,但他自己很满意。
满意自己张口就押韵的本事,更满意自己调整情绪的本事——就这么简单而随意地展现一下无耻,现在的他已然没有了孤独的感觉。
又过了片刻,他确定精神和身体都恢复到了最佳状态,便回过身来,准备继续伪藏到雪层中去,争取将那只膘肥体健的大公麂给俘虏了。
那样的话,欠老牛头儿的十两银子,应该就还得差不多了。
他走到先前藏身的地方。
但他并没有俯下身子去再次刨开积雪,而是突然做了另外一个动作——像鼹鼠一样警惕而迅速地蹲了下去,又缩着身子轻盈跃出,将自己隐藏在一块岩石下。
与此同时,夜色里隐隐传来哼哧哼哧的声音,以及一些杂乱的、积雪被挤压的响动。
有人来了!
漆黑的夜,纷飞的雪,孤寂的山——这时候来到这里的人,一定不会是和他一样单纯地想狩猎,或者睹景抒情。
简单地说,是善者不该来,来者则不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