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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二 戌时

沈括与和尚怀良停在了一座瓦子前面。沈括暗忖,看来与上次一样,这和尚打算靠歌舞戏法来让我开窍。倒是不错,且看他耍什么宝。

“大师傅,这次还是看幻戏还是七圣刀幻戏,还是薛停鹤的鹅幻戏法?我最近正在研读,鹅幻新篇,颇有些心得了。”

“不必问,进去便知。”

和尚大踏步进去,丢给门口敲锣的伙计几文钱。沈括也跟了进去。

两人进到里面,偌大的场子里观众寥寥,大概随着夜色深沉,客人渐少。想来即使想在末世来临前来醉生梦死的,戌时一过,也难免胆怯回家去了,这瓦子生意也难做。

两人照例找前排坐,沈括也等着不眨眼看穿戏法路数。

却见台上没有什么华丽陈设,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把团扇,仅此而已。

等了片刻,一位妇人缓缓走到座位前,向台下大约十一二位观众万福坐下。

看起来不像是戏法,戏法没有坐着变的,却也不是说古,汴梁城里还没有妇人说古的。

妇人拿起团扇遮住了脸。

忽然间一声真切的婴儿啼哭声传来,这里没有孩童,分明是那妇人模仿的。

随着婴儿哭戏,紧接着是母亲唱起了哄孩儿入睡的歌谣。婴儿喘泣了一会儿,渐渐不再哭泣,似乎进入梦乡。

沈括猛然醒悟,大和尚带自己到这里想要点醒自己的是什么了。想穿这一层,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却见那女子慢慢放下遮住脸的团扇。歌谣继续吟唱,却见她双唇紧闭,并未开口。

沈括看的目瞪口呆,他在江南也见过模仿鸟兽的口技表演,却绝少见不开口的,也不知道声音从哪里发出?

继而迟缓悠扬的的歌声被乌鸦聒噪声打断。婴儿似被惊醒,又开始哭闹,门外的狗也开始叫唤,一人一口构建的世界变得纷繁起来,却仍然不见她张口。由远而近,滚滚雷声响起。不是外面传来,分明是这女子模仿的。婴儿被雷声吵醒,再次啼哭起来。

沈括已然从起初的错愕进而茫然起来,不是因为这种不开口的口技表演,而是他完全猜到了和尚的用心。

怀良从来都没变过,他相信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有内在运行的自洽逻辑,哪怕是你暂时看不明白的,但是不等于那些运行规则不存在。这是他深信的道。

驸马府闹帽妖时,小苹就在近前,虽然她的琴声可以证明人未在驸马书房,但是那盏灯与屏风的角度位置显然是需要调试的。

如同在白矾楼上情形一般无二。所以这两盏藏着机密的宫灯,全都烧毁了,什么证据都没留下。

太多的巧合意味着什么?他茫然看着台上表演,心里煎熬着,他越发觉得和尚居心有些险恶。

早上怀良特意问起了白矾楼遇傀儡精时,小苹所在的位置,他要求把当时自己和小苹以及那些傀儡的精确位置画下来。

小苹确实一直就在阁楼边,紧贴着护栏坐着,也就是说,尽管她期间一度惊吓的花容失色,还掉下椅子一屁股坐到地上,但是她一直就在傀儡和其他人之间。如果回溯驸马的证词,他见到屏风上乌云晕开时,分明听到了雷声。他一直没想通这一层,然而看来雷声也是可以模仿的。

表演结束,女伶起身,向台下称万福,仍然不见张嘴谢场而去,她走到台边时,悄悄从嘴里吐出了什么。除了仔细盯着她一举一动的沈括,没人关注到这个小小动作。其余观众也尽兴离开,最后只剩下沈括和和尚还坐在原位。

“怀良师傅,怎么可能?”

他仍然沉浸在天人交战中无能自拔。

“如何不可能?”

“这……但是……”

“凡百思无解的事物,不如先将最巧合处找到。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必然知道我指的妖是什么。”

沈括当然知道和尚指的妖就是小苹。小苹每每出现在了作妖的现场,第一次在驸马府,第二次傀儡复生,她又出现在了距离傀儡最近的地方。

另外,昨夜在白矾楼附近酒肆三楼高阁上见到傀儡的人不在少数,比如他们刚搬到的那座小院落主人,绸缎庄的齐掌柜,昨夜也带着小老婆在白矾楼上。他们二人也看到了傀儡在空中跳跃,但是没有听到傀儡念童谣。

实际上,徐冲问询了不少目击者,都没有听到那首儿歌,只有在四楼上谜社的人听到了。

“走吧,吹去吹吹冷风,也许就想明白了。”

“那雷声,如何模仿的?”他问。

“可见到她嘴里吐出的物件?便是个竹管,里面藏着簧片,可以模仿清脆鸟鸣或隐约雷闪,只是不可太响,那样便漏底了。”

“果然,还是有办法的。”

沈括起身,被和尚拉起时仍然有些脚步踉跄,如同失了魂一般。

两人走到瓦子门口,就感觉到外面冷风灌进来。

走出门去,刮来的竟然是东南风,甚至天边还依稀有了滚滚雷声。这雷声是真真切切从天上传来的。

“惊蛰未至春醒时,天际雷声滚滚迟。迟来了,迟来了,呵呵呵。”

怀良看似心情不错,大概觉得自己点醒了沈括。

“大师傅,我想起今夜还有事情,还得与徐冲寻街。”沈括消沉道。

“可是杨春官又推算到什么了?”

“确实推算到今夜御街前闹市,帽妖或要再临。然而妖异之事还无故地重演的,所以徐冲怀疑,是杨少卿将时日算错,算成昨日了。不过,无论如何我也担着干系,还是得去。”

眼看着滚滚雷声隐于云中,自东南而来。

“也许将有一场春雨,我明日还须早起生火,不如先行行告辞。你自当小心。”

怀良双宋合十道。

“师傅自便。还有一事,包龙图在蔡河泮老鸦巷找了一处新地方,那里距大相国寺前门不远,大师只要来时,看到门口有一株大槐树,门上贴着门神的便是。”

“呵呵,近了许多甚好。”他欲转身,却见沈括还有些垂头丧气,“我看你还是不想信,或不敢信。不妨事,哪日你将那小苹叫到那老鸦巷地方,我再教你几句话问她,若她对答少疏漏,回话无无破绽,便是和尚我昧己诛心,错怪了这女子一场。”

沈括也不置可否,没有答应,看着和尚志得意满离开。

他叹息一声,转身向御街去,走的很慢也不怕冰冷春雨眼看就要浇灌下来,只是低头思忖和尚提到的这种可能性。

现在看起来,若是排除其他不可能,小苹的嫌疑还真的陡然增加不少。但是小苹只会弹唱,并未听说会口技?她一个弱女子,生的好看又命苦,怎么可能藏着这么许多秘密?

远处滚滚雷声越来越近,街上行人都快步逃开。如今惊蛰已过,已然是蛰虫惊而复出,春雨来临的时节了,这大概是刚才和尚大喊两遍迟来了的原因?

他只顾低头向前走,希望一声惊雷能震醒自己,把所有想不通处都想明白。

却听前方骚动,似有人在大呼小叫,仔细听,竟然有人在惊呼:“又闹妖了,又闹了……”

他猛抬头就看到迎面几个人疯了一般跑来,裹挟着街上其余人也一起乱跑。

他拦住一个惊慌失措的人:“前面怎么回事?”

“御街,御街,那里上又有妖孽了。”

“什么样妖孽?”

“我又没亲见,怎知什么妖孽?只听身后有人喊,你不惧死自己去看,休要阻我逃命。”

沈括闪开,那人仓皇逃走,原来这人也没看到只是被别人一喊吓破了胆。想来再随便拦下一个也问不出什么,不如自己去看。

他沉住了气,又将袖子挽起,紧了紧腰带就义无反顾向前面御街去。

自昨夜见到了那些复苏的傀儡后,他心中也是万分恐惧。

人真正害怕的总是未知,然而真相渴求的也是未知。此刻他却盼着再次看到那些东西,靠自己的一双慧眼洞穿所有机关。

跑出几百步,前面人渐渐稀疏起来,看来都跑散了。

隐约的春雷声中,他走到了空荡荡的御街上,远远就看到白矾楼上窜蹦着的傀儡,他们如同一群顽童般,围绕楼顶跳跃起舞。远处电闪时,这些傀儡看的格外真切和狰狞。狂风卷来的黄土迷了他的眼睛,他揉了揉眼睛细看,却见不仅仅傀儡,空中还飞舞着一面巨大的旗子,正是那面妖幡。这些傀儡精似乎就是在这面旗子指挥下,在空中四处乱窜。

他横下一条心,非要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迎着狂风电闪向前去,几乎到了白矾楼下,却见斜里窜出一匹马绝尘而来,马上之人正是徐冲。

“我道谁独自在街上,不要命了,快跑。”

他驰马过来,一把抓住沈括不由分说拽到自己马上,那匹陇右好马也是健壮,多带一人仍然奋开四蹄疾奔而去。

沈括勉强回头,闪电中,那些傀儡通体惨白,仍然在白矾楼顶上嬉闹,并未追过来。

“停停!!”

他大喊起来。然而此时雷声大震,徐冲没有听到(或者装没听到)

“如此逃离现场,如何破案?”

他无奈大喊道,此时马已经奔出老远,眼见那楼顶上小怪物们也渐渐看不清了。

他情急中赶紧去拽缰绳,徐冲被迫转马项回转。

“沈兄切勿莽撞,我刚才也躲在暗处瞧,却见那些妖孽头上有一面妖幡在狂舞。想起昨日傀儡口念的令旗翻处有五雷咒,此刻更是雷声大震,便觉得比昨日凶险了万倍,就见兄一个人在街上慢慢走来,怕要遭了雷。”

“遭雷便遭雷,我倒要遭这一回……”

一言未尽,远处霹雷落下,眼睛被耀眼的光晃的什么也看不清了,待须臾后眼睛又能看见。却见那白矾楼顶上火起,却不见那些傀儡了。

徐冲也有些迷惑,也不敢快走,只是慢慢催马向前。放眼看去,环绕白矾楼一共五座楼,东南西北各一,中间一楼最高,此时当着御街的东楼和中间的楼上有火,火势正在蔓延下来,眼看这座京城第一楼就要付之一炬。然而转眼间暴雨倾泻下来,两人骑着马在街上停住,眼看着火势被浇灭。

沈括下马,也不顾大雨只是慢慢向前。他分明看到前面街上躺着什么东西,好像一个人却又短几分,这个东西大雨中蒸腾起白雾,直觉上绝非什么善物,他的步子自然也不敢太快。

“小心妖幡的雷咒。”徐冲在他身后不远处说。

“徐节级不用怕了,我看清那东西了,哈哈,那雷咒把傀儡精打下来了。”

他快步走到那个物件前面,它正仰面躺着对着徐冲在笑。

看外形,分明是木精班丢失的“乱佞群雄”中的安禄山,因它格外肥胖且长着络腮胡子而好认。徐冲慢慢放缰绳让马靠近。他环顾四周,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来的急去的也快,此刻正在变小,空气里弥散着焦糊味,但是看不到那张妖幡和其余傀儡了。低头看,安禄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它被自己的雷咒劈到了?怎么可能?”徐冲在马上说。

“徐节级,可觉得有什么异样?”

“似乎比在木精班时要大?”徐冲吃不准道。

“大得多得多。”沈括摇了摇头,他发现徐冲一沾幽冥之事,判断力就直线下降。

沈括蹲下察看,徐冲阻拦不及,却见沈括已经抓住木偶将它翻过来。这个东西并不重,背后有一个红色印记,他在木精班傀儡里见过。因为那演傀儡戏的棚主,常年都在木偶脑后贴符咒,说是怕它们半夜复活逃走,久而久之,就在脑后染出一个鬼画符的红素记号。

印记下还有一行刻字,依稀可以分辨:乾佑三年,喻皓制于京都。

“这喻皓都成神仙了,简直无所不能。”沈括冷笑一声。

“小心些,当心他又活过来……”徐冲提醒。

“你怕它咬我?”

“这倒不是,但是始终是个邪物,最好敬而远之。”

“敬而远之?就在刚才我心中还充满敬畏,然而此刻。便不再惧怕了。”

“却是为何?”徐冲在马上一手握刀柄一手握缰绳,依旧不敢下马近看。

“因为它从空中坠下了。既然它是可以坠下云头的,是可以死的,那就一定不是什么妖孽,而是可以破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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