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菲尔从小在渔村长大,习惯跟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习惯了去村里唯一的杂货店买一块甘草糖,丢进妈妈一周才给自己喝一次的牛奶里。
习惯了每天傍晚跟别的孩子一起去沙滩上捡海螺和贝壳,运气好能找到海蜇和鱼。
把这些鱼晒干,海螺洗干净穿孔后打磨,,等到每年一次的公主生日,成群结伴到城里去兜售。
他们挣钱不多,花钱也不多。
虽然村里的老人也会跟孩子们讲述大海深处有多么危险,讲述百年前人类如何面对从大海里降临到同族身上的污染时,那无力而绝望的时刻。
但随着人类逐渐掌握了对抗污染的方式,银色的金属收容斩杀污染,神官们每月出巡,给渔村的人们发放预防污染的草药,安排祈祷。
在公主带领骑士的清扫之下,他们的生活平静祥和。
——直到某个渔夫出海,在鱼群里捞起了一条奇怪的鱼。
那条鱼的肚子膨胀得有两倍大,渔夫以为是怀孕的鱼母,剖开来看,里面是一截小小的石头,看着有点像章鱼的腕足。
渔夫把这个小小的章鱼腕足石头拿回家,给孩子当成了玩具。
渔夫是德菲尔的父亲。
得到这个小石头,德菲尔觉得它很适合当成一个小项链,过去打磨的海螺和鱼骨都是要卖钱的,如今只有这个小石头,穿上绳子,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东西。
德菲尔很高兴,戴着项链去城市里继续兜售新的海螺和鱼干,然后被一个陌生人拉住,问他的项链卖不卖。
德菲尔拒绝了。
——这个时候,距离他的父亲被污染,还有六个小时。
那枚腕足一样的石头很坚硬,德菲尔想拿小刀在石头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但刀刃划破了他的手指,连一道白痕也没在石头上留下。
当天晚上,手指的伤口开始发红,肿痛。
德菲尔睡得很不安宁。
梦里他跟往常一样,在海滩上捡贝壳。
但身边没有其他小伙伴,回头也看不见父亲的船。
捡着,捡着,德菲尔感到心慌,猛然往岸上跑去。
快要离开海浪之前,他突然想要回头看看。
于是,那一大块,蔓延在海里的阴影,照映进德菲尔的眼睛。
被吓醒的德菲尔从床上爬起来,呼唤妈妈的名字,却发现身边的床上空空荡荡。
他莫名其妙地,连哭泣也不再敢继续。德菲尔点燃家里唯一一根蜡烛,大声叫爸爸妈妈。
但是屋子里如此安静,而蜡烛的火焰,照亮地上发黑的液体痕迹。
大团大团驳杂的毛发和血肉缠绕在一起。
德菲尔意识到什么,但他不敢说话,不敢哭泣。
他吹灭蜡烛,趴在窗口,看见攒动的黑影,每一个轮廓,都是触手和蠕动的血肉。
德菲尔感觉双眼湿漉漉的,摸了一把,尝到了血的味道。
他终于流下红色的眼泪,蹲在衣柜里,不敢说话,不敢出声。
直到这时候,他总算再次看向了自己胸前的项链。
那枚章鱼腕足一样的石头……那些灰白色的,坚硬无比的石皮,已经纷纷脱落。
一块腕足形状的血肉,挂在他锁骨之间,随着呼吸缓缓蠕动。
“啊……啊……呜呜……”眼睛又是一痛,德菲尔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剩余的理智和小孩子为数不多的勇气,同时崩溃了。
当德菲尔再一次醒来,首先感受到的是光亮。
藏身的衣柜被暴力破开,德菲尔只来得及抹掉一滴眼泪,就被前方的骑士持剑相抵了。
那两个高大的银甲成年人,是神官们口中,守护人类远离污染的骑士。
但现在,他们看向德菲尔的目光,只有戒备和怀疑。
“他的眼睛周围也有血,他也能看见。”骑士们说,剑再往前压了一压。
德菲尔又哭了起来,眼泪里掺杂着血红。
“稍微等一等吧,”这时候,骑士们身后,响起一个更年轻一些,更温和的男性声音,“你们既然知道他也能看见,为什么不问问他看见的东西在哪儿呢?”
骑士们不耐烦道:“污染已经蔓延,他就算看得见,也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了。那东西早就开始吞噬人类的血肉。”
德菲尔惊疑不定地擦掉眼泪,看见他们身后,那个手腕脚腕都缠上了银色链子,破衣烂衫的男人。
这个年轻男人黑发黑眼,在渔村是很罕见的样貌……而他的眼下,血液干涸留下的痕迹,就像伤疤一样。
“但是别忘了,被污染的人类是控制不住吞噬的本能的。”男人又说,“这个孩子是村里目前唯一的活口,应该也已经会说话。如果要找污染源头,你们还能直接问问他吧。”
骑士们的剑停下来。
“而且就算问不出源头,至少也能问清楚,他究竟接触了什么人,村里有没有别的特殊情况……”
男人的话没有人听,直到后面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
“你说的有道理,但这种小孩子,就算看得见,能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也无济于事。”
后方的一个银甲女性上前来,美貌惊人,一瞬间德菲尔连哭都忘了。
——那是,之前只在画报和庆典上见过的公主殿下。
德菲尔磕头就跪,而公主看着先前说话的黑发男人,慢慢开口。
“如果污染能够因为一个小孩子的视线就得到解决,那么我们也不必延续这许多年的传统了。”
后方来的公主,手里的剑已经有些乌黑的污渍,身上的盔甲和骑士们一样,是银色的。
到这时候,德菲尔才意识到,不管是公主还是骑士们,身上的盔甲都已经沾了许多污渍。
而污渍过处,银色的盔甲就像枯萎的叶片一样,慢慢地出现裂痕。
“不管死在什么地方,都一样。何况——”公主回头,看着德菲尔,“你低头的时候,眼睛就一直,在流血。”
德菲尔被从衣柜里拉出来,视线的最后,是自己好像飞了起来,脖子之间的血肉块发出哀鸣,他的头颅掉在地上,眼珠一动不动。
人类死后,最迟消失的是听觉。但他的血液已经喷涌,神经已经迟钝。
那个黑发的男子稍微蹲下来,德菲尔听见他嘴里溢出的话语。
“……嗯……可惜了。”
德菲尔已经听不懂了。
而黑发男子被公主和骑士呵斥,被牵走。德菲尔的眼珠倒映着他们离开的影子,冰凉,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