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个已经不算人的老巫,黎迦对着赵新河点点头,露出微笑。
“你放心,东西还在我这里,没有出问题,否则你也不会能出来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裤兜。
里面,纸巾的塑料包装里,裹着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黄色符纸。
那是赵新河留给自己未出生的孩子的,平安符。
包括那床喜被,也是留给那个甚至还不清楚性别的小孩。
“因为那床喜被你只是裁好了布料,才缝了个里子,根本没有做完,所以在你的父母看来,那床被子,不是属于你的东西。”
“喜被因此不被视为遗物……不过确实也算不上,它不属于你。”
黎迦看着从河水里站起来的赵新河,眼流血泪的女鬼朝着老巫一步步走上前去。
“——但你的孩子,即使还没出生,血脉和你相连,那是你的孩子,是你的‘遗物’。”
老巫畸变的身体,带起一阵堪称凶猛的浪花。
“是你!你!”
它的眼珠已经变成了两条长长的触肢,缠绕着黑红色的组织,垂下来吊在黎迦面前,一抽一抽搏动。
“你藏了东西!你藏了东西!”
黎迦又后跳一步,连忙躲开一条差点捅穿自己小腿的触手:“可别这样说,骨灰盒里的东西,我可是一个也没拿。”
他又抬头看老巫——鱼老爷的脑袋,那就像一颗被锯子狠狠刮擦过、又被拼合在了一堆烂肉和触手上的畸形物体。
“你现在这个样子,像鬼,不像神,”黎迦耸耸肩,猩红锯肉刀刃口朝下,微微发红,“说实话,我不太能理解,明明东亭村的这一辈人都已经死了,你又何必维持他们的魂魄?沾染了你的力量,这些死人的魂魄都被你污染了,现在连轮回投胎都没可能。”
“哗啦!”
话音刚落,又一根长长的触手穿破空气飞速捅来。黎迦神色不变,正要举刀,眼前的触手就断成了两截。
——赵新河抬起手,尖利的指甲从触手的断口处挪开,还沾着发白的碎肉和黏稠液体。
被削断的触手掉进河里,鱼老爷的惨叫更加凶狠,后方的村民已经如潮水般褪去——哪怕到了现在,他们依旧以为自己还活着。
“怪物!怪物!!”
“救命啊——”
“鱼老爷,鱼老爷保佑我……”
有的人跑着跑着,腿在河中摔断,有的人跑着跑着,身体溃烂成一堆被鱼皮裹着的死肉。
只有原地的鱼老爷,仍然咆哮着伸出更多的触手来。
“我不需要你的理解,我只需要……你们的血肉!”鱼老爷的声音依旧如同闷雷,听来像是某种巨型的生锈器械,发出的声音。
激荡的河流里,神龛已经破碎成木块,红布掉落,露出下面雕像上,完整的鱼老爷塑像。
——那是一团蹲在莲花瓣和骷髅头上的怪物,下半身分出鱼鳍与触手,上半身扭曲如结,充满怨恨恶毒,一张脸是完完全全的人类五官,赫然还没畸变的老巫。
黎迦的视线从雕像上一点而走,看着那尊雕像在河中载沉载浮,很快随着鱼老爷的暴动而消失不见。
一时间,他眼前闪过许多破碎的画面。
——摇晃的公交车,塑料椅背,颤抖的双手。
——黑白的遗像上,男人的脸和赵敬十分相似。
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回东亭村的公交车上,因为发高烧,中途父母带着他下车,错过了头一日的大祭。
而病中的孩子不懂轻重,跟父母撒娇要在冬天吃一口草莓。
物资贫乏的九十年代,草莓那种水果,小男孩只在电视上看见过,但年轻的父母没有办法,妈妈照顾小孩,爸爸去买草莓。
跑遍了半个城市,爸爸没买到草莓,只买到一袋草莓果汁粉。
第二日他们总算回到了村里,说来奇妙,明明应该结束的大祭却再度开始,老巫说,这是鱼老爷降下恩赐,将大祭延后一天,以备吉日。
父母高高兴兴地参加,而小孩眼里只看见一个个飘动的纸人,惊吓之余,他推倒了祠堂里的木盒,伴着瓷器破碎的声音,老巫脸色铁青。
第三日,父母带着小孩回去,却因为小孩又发高烧,一坐车就吐,只得深夜下车,先在公路上跋涉。
然后,就是车祸。
“这就是赵敬的记忆。”黎迦看完,不带感情地总结,“他参加那场大祭的时候,其实所有人都已经死了。但是,因为他自己发烧,打碎了那个瓷娃娃,所以当年的大祭,其实没有成功。”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鱼老爷身上:“你因此而被削弱了一小部分,但你对他父母的说法,是由此不吉利。虽然沾了福气,但不多。”
“可是他父母相信了,连他自己都相信了,所以他会愧疚,他觉得,是自己冲撞了鱼老爷,才导致自己失去父母的。”
“不过……虽然有愧疚和负罪感,但毕竟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孩子,这一些愧疚感,不足以让他献上自己的血肉,成为你的信徒。”
“所以,你开始恐吓他。虽然他没有再回来,但毕竟是赵家人,血脉相连,施展一点点幻术,对你来说不困难。”
鱼老爷咆哮着朝前走,河水浊流里,它的形状更加扭曲了。
“你想要的是信徒,信徒的信仰会增强你的力量,但随着时间流逝,你的力量不够了,这毕竟只是个没什么影响力,而众人都没有什么大野心的小村庄,”黎迦继续退,边退,边把嫁衣扔给了赵新河,“而且,又发生了泥石流,本来信仰你的人,都死了。”
女鬼一抬手,接过那件红得刺眼的美丽衣服,披在身上。
黑发红装,她这一刻,美丽得像灰色水面上,一朵明丽的红花。
“只有在城里的那些年轻人活着,而他们对你的信仰,远远不够你继续支撑。”
所以,原本的鱼王爷,因为信徒的死,堕落成了鱼老爷。
它吞噬了所有死人的灵魂,用自己扭曲的力量,还原出一个东亭村。
又用大祭召唤那些漂流在外的年轻人,用新鲜的血肉,延续死人灵魂和自己的力量。
喜娘子,喜童子,都只是幌子。真正珍贵的,是那些骨灰,或者年轻人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