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你沐浴其间
那个中年女人应该就是白知行的养母?
黎迦收回了猩红锯肉刀,勉强在脚下的楼梯站定。此刻,他身后眼前,都是那些层叠的楼梯连贯而成的地面,看上去很容易一脚踏空。
唯一的好处就是方便观察。
头顶的白知行其实呈现倒掉过来的样子,黎迦抬头,感觉自己一拔刀就能砍掉对方的脑袋。
笑容和想法一闪而逝,黎迦专心致志地抬眼,等上面那个白知行的下一句话。
“我……不……”
和在支线副本里那个略带着光彩的礼貌少年不太一样,这个白知行,面对养母,却像突然失去了力气一样,整个人都猛地抱着膝盖,缩成了一团极具防御性的姿势。
一点冰凉的东西落到黎迦鼻尖,黎迦伸手拂去,发现那是一片雪花。
——不知不觉之间,纷纷扬扬的雪片从白知行所在的场景掉落,而这时黎迦也注意到了,那个更小一些的白知行,身上穿的是一件棉袄。
那还好,看上去白知行没有被亏欠过四季衣服啊。
黎迦刚松了一口气,就看见上面的女人一把拉起了白知行的胳膊:“大过年的,别犯犟,就等着你了。”
她一把将白知行的防御性姿态拉散,然后头也不回地扯着白知行踏进了雪片飘摇下的一扇普通居民大门。
灰色的铁门上贴着一个倒过来的福字,周围的对联红得刺眼,一片雪花随着关门飘进门缝,掩盖周围影影绰绰的鞭炮声、嬉笑声,烟花炸开的声音。
黎迦看着这个画面消逝,心头却猛地略过一阵古怪的、迅疾的不详。
就像是有什么巨大的蟒蛇,盘桓下一片无法驱散的阴影,他明确地感觉不应该继续看,却又意识到,不看下去,会彻底失去明白经过的机会。
又是“咔”的一声响动,黎迦循着身后的声音猛地转过头,看见了一扇窗户。
那扇窗户上钉着常见的防盗栏杆,上面有一些雪花残留的水痕,里面是热气轰轰,灯光昏黄温暖的客厅里,沙发被收拾到一旁,中央的饭桌坐满了看不清面目的成年人。
“这里的时间……是连贯的?”黎迦猛地起身,差点从没有护栏的楼梯上绊一跤,干脆拔出猩红锯肉刀,固定住自己,“应该是某一年的春节……”
那扇窗里,白知行坐在角落,身上的棉袄仍然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朝着餐桌一侧不住打量,看不清眼神,却能看出那种观察里的小心翼翼,以及……
隐秘的,恐惧?
黎迦瞪大了眼睛。
他看得很仔细,确认白知行视线落点就是一个跟之前养母差不多年龄的男人,瞧着像是养父……
养父一边拍着白知行的肩膀,一边转头跟其他亲戚干杯,杯子里的液体清澈,喝干了之后又变成了黄酒。
让人眼花耳热的酒气混合着饭菜的味道,从窗户里往外飘来,夹杂着中年男人们醉醺醺的声音。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大哥新年多发财啊,哈哈哈……”
养父兴致很高,一杯酒接着一杯下肚,他们的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小辈身上,聊着彼此孩子的成绩,当然就提到了白知行。
“这孩子幼儿园就去跟邻居的老师学习了,才六岁就学到四年级的数学,”养父拍着白知行的肩膀,笑得热情洋溢,“一直很让我放心,哈哈哈哈……”
这句话过后,黎迦透过栏杆和细雪,看见白知行抖了一下。
和曾经还带着反抗愤怒不甘那种发抖不一样,这种姿态,这种感觉……
而在白知行隐秘的发抖过后,那些中年人的声音就变得模糊不清,像是电视机出现雪花噪点一样,分辨不清谁是谁说的,听不明确到底怀有怎样的情绪。
“现在他已经上六年级了,以他的成绩,上个好初中不是问题!”
酒杯折射灯光,照亮白知行的眼睛。
“亲儿子也没这么亲!”
那只养父的手,揉了揉白知行的肩膀。
窗户里的灯光暗了下去,喝酒划拳的声音消逝,黎迦愣愣地看着熄灭的窗户,眼睫上卡住一片冰凉的雪花。
雪更大了。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里,随着黎迦的眨眼,那一扇窗户沉了下去,翻上来灰色的水泥楼梯,而紧接着展开的,是和黎迦平行的,前方的空间。
一寸寸阶梯像转动的轮盘积木,拼出了一面镜子。
镜子里,白知行的脸庞上青青肿肿,表情是一种心如死水般的平静。
黎迦闻到一股碘酒的味道。
——对着镜子的白知行,手边放着一瓶碘酒,另一只手上棉签一点点涂过脸上破皮的地方,他的动作大概有些太大了,细小的血丝渗出来,他嘶了一声。
在后方持刀而立的黎迦,将白知行的动作看得很清楚,包括镜面里他那张堪称伤痕累累的脸。
黎迦猛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看见白知行处理伤口。
对方身上仍然披着那件棉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驼背的缘故,白知行看上去有些佝偻瘦弱。
厚重的棉袄就像一层壳子,裹在白知行身上,并没有任何温暖柔软的感觉。
“说起来,他之前在那些支线副本里……我都只看到伤口,并没有看到其他人打他的画面……”
黎迦的眉毛皱得更深刻了。
之前【舞台剧的幕后跑腿】那里,结尾的时候白知行大概也算是变相承认了受过同龄人的欺负。
可是那个时候他的状态和现在绝对不一样。
那个时候,白知行的表情没这么……
用过的棉签被白知行扔到脚边的纸篓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痛,这一下没丢进去。
黎迦又看见,白知行顿了一下,慢慢弯腰把垃圾捡起来。
“哗啦——”
随着他弯曲肢体,那件棉袄掉了下来,原来他并没扣上,只是披在肩膀处。
而随着棉袄掉落,黎迦瞪大了眼睛。
背对着他,棉袄掉下来的白知行,下面只穿了一件陈旧的,布料轻飘飘的白背心。
露出来的一部分后背,胳膊上,全是各种陈年淤痕,青红发紫发黄的颜色占据了白知行的皮肤,像一件肿胀的外套。
这一瞬间,地上掉落的棉袄,变成了一个一个,打着结的,湿漉漉的,塑料制品。
那张镜子里的脸,嘴角带着破口,眼睛也是肿的,白知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流下了一颗眼泪,唯一一颗眼泪。
掉进地上,和那些液体混合,什么也分不清了。
棉袄再度出现,这一次,它变得更加破旧,边缘有撕扯的痕迹。
白知行擦了擦眼角,面无表情地捡起棉袄,重新穿在身上。
然后去另一边拿起拖把扫帚,将地板清理干净。
站在原地的黎迦,陡然感觉眼珠都转不动了,他猜测过很多个可能,独独没有往这一条路上猜过。
而随着白知行将最后一个打结的“塑料袋”丢进垃圾桶,污秽的东西沾了他满手,落进底部的“噗哒”声响起,前方的白知行,被迭起波澜的镜面吞没。
层层叠叠的扭曲,翻转过后,这一层画面变回冰冷生硬的水泥楼梯,而黎迦下方传来阵阵动静。
黎迦撑着锯肉刀,微微低头,感觉眼前一阵阵晕眩。
他现在算是站在整个错乱空间的最中央,低头抬手都感觉五脏六腑跟着移位,仿佛一股不新鲜的气体也在食道喉管间横冲直撞,却又吐不出来。
下面的楼梯横向移动,像粗糙的火车铁轨,露出中间的画面。
在扭曲的,斜行的轨道里,白知行露出一个背影,他趴在一张床边上,一只胳膊无力地往旁边耷拉,另一只胳膊握着半截铅笔,在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而他的身前……
他身前,一个挺着肥肚子的中年男人呼呼大睡,一只手臂上黑色的汗毛茂盛到几乎打结。
只过了几秒钟,白知行就合拢了本子,伴着密码锁咔哒一声响,床上的男人也醒了过来。
黎迦的瞳孔里,倒映出那两根手臂。
倒映出白知行的侧脸。
倒映出……
不新鲜的气体在胃袋里横冲直撞,那些画面是积年的陈旧物象,却如此鲜明,直接让他吐了出来。
于是,黎迦全明白了。
“咔啦啦——”
他拔出猩红锯肉刀,反手朝着下方的画面捅了出去,然而横斜的错动楼梯挡住了黎迦的刀,以至于他甚至被反冲力弹开,像一粒豌豆一样,后背狠狠撞上旁边的楼梯阶。
甩了甩肩膀,黎迦重新站稳了,这个时候,他之前撞到的地方,再一次出现了画面。
——不知道什么时间的白知行,在楼梯之间奔跑,大雪依旧是背景的底色,而他只穿了拖鞋。
一步两步三步……黎迦听见对方充斥着痛苦的呼吸声,听见楼上传来叫骂声,听见一个东西冲破楼层之间的阻隔,直直栽下来,一下子,砸中白知行的肩胛骨。
骨头断裂的声音被怒骂的声音盖了过去。白知行一只胳膊抬不起来了,他抬起一双眼睛,看着前方那个躺在雪里的东西,看着那个——
沾满烟灰,雪花,白知行的血的,烟灰缸。
“小兔崽子跑这么快……”
楼上的男人骂骂咧咧得下来了,他粗暴地抓起白知行的后脑勺,一把掼进雪地里,砰砰的撞击声中雪花飞溅。
“你跑啊?!你倒是接着跑啊!!”
男人动手之间,下身鲜血淋漓,拖在雪地里留下长长的红色痕迹。
甚至无视重力,就像古怪的折叠空间一样,反向往上飘落。
黎迦“啧”了一声,闪身避开。
下方的白知行一次又一次被打得埋进雪里,又一次一次地被再拖出来。
“小兔崽子,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很有力气了是吧!!”
男人骂骂咧咧,犹不解恨,抬手的时候,一转头看见了飞出去的烟灰缸。
于是他顺手拎起来,一把砸在了白知行脑袋上。
“哐当”“哐当”!
……
“砰砰砰”!
……
最终,在这个即将到来春日之前的大雪天,白知行被丢在了老楼的后面。
周围的窗口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声,饭菜的香气,电视节目的声音。
在一片热闹里,这一小块空地中央,他睁着眼睛看天空,跟黎迦对视。
空洞的眼睛里掉进一片雪花,纷纷扬扬,终于再看不清楚了。
脚下的楼梯层层叠叠地涌动,仿佛灰色的群山。黎迦迅速调整自己的站立姿态,没有被甩下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手握猩红锯肉刀,在变形剧烈的楼梯里努力站稳,就像在巨浪中的一叶扁舟。
“难怪变成鬼怪的白知行速度和力量会那么快……那是填补他曾经弱小的力量!”
“养父养母当然不会为他出头……在他们看来被欺负反而是好事……就算白知行身上继续出现那些伤口也是能够掩盖的了!”
楼梯辗转变形之间,一页又一页纸张飘动下来,有的是打了一个红圈的挂历,有的是一百分的英语试卷,有的是薄薄的塑料小薄片包装纸,有的是衣服里被撕扯掉的挂牌……
那张挂历之上,唯一一个打着红圈的日子是,三月二日。
黎迦猛地伸手抓住,看见红圈下的一行小字。
“妈妈的生日。”
他的手指慢慢地捏紧了,发白的骨节里,那张挂历纸布满褶皱,最后被揉成团,抛进那错乱的空间之中。
一个又一个白知行在无数错乱的楼梯里出现,他们都在奔跑,他们的表情从沉默到惊惶到心如死灰。
“我想……我是真的喜欢汤老师。”
他们张开嘴。
“我不敢说……”
他们拿起圆珠笔。廉价的,一块钱可以买几只的那种圆珠笔。
“不,被同学知道没什么啊,但是……”
他们开始写日记。
“我……”
日记的密码定在养母的生日。
“我……”
他们开始画速写。
沙沙的,笔尖滑动的声音仿佛植物生长,仿佛血液流淌。
……一个被做过那种的事情的人,不管是男是女,真的还有能够健康地,表达感情的力量吗?
层叠的灰色楼梯汇聚成硕大的猛兽,空间被折断,这里本就是意识的迷宫。
对于曾经幼小的白知行来说,他终于没能跑出那段灰色的楼梯。
无数个白知行画下的,无数张需要被拼合后才能够窥见一眼的情感,终于像大雨一样,爆裂地倾泻而下,每一张纸面边缘,都对准了下方,抬起猩红锯肉刀的黎迦!
纷纷扬扬,锋利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