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人大度,容易遭雷劈。
张傲天已成年,作为亦师亦父的亲人,马六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说教他,免得伤了孩子自尊心。
“整顿胥吏,不失为一个上任立威的好方法。”
躺在院中的摇椅上,老六享受着和煦的阳光,身上暖洋洋。
张傲天坐在屋檐下,与身旁憨憨傻笑的苏龙犀,吃着邻居送来的果子,味道很甜。
菜市口出了个天子门生,还是通判这样的实权要员,足够整条街的乡邻巴结,每日都有人来送菜,送水果,不值钱,单图一份心意。
当然也少不了富商权贵前来结交,张傲天年龄不大,却已能与众人谈笑风生。
眼见苏龙犀囫囵吞枣,吃果子像吃巴豆,咔嘣咔嘣往碎了咬,小张只得耐心教导:
“果子不能这么吃,吃完果肉要把核儿吐出来。”
他比苏龙犀大七岁,可两人坐在一块,如同牛犊子般健壮的小苏,反倒让张傲天显得有些瘦小。
可实际上,他身材高大,在人群中已是鹤立鸡群。
“子……子轩哥,你吃。”
苏龙犀知道了果子的吃法,小心翼翼将果皮扒掉,抠了果核,才将果肉递给张傲天。
可等果子到了小张手里的时候,已被捏成了一团烂果。
哭笑不得之余,张傲天将烂果一口塞嘴里,嘟囔着问道:
“六爷,我这次调任,雷伯伯是不是出了大力气?”
状元还在翰林院当修撰,整日与一帮糟老头子编书修史,丝毫没有调动迹象。
同期的榜眼也已离京外任,去偏远之地做了县令。
按照大炎朝惯例,一旦外放,再想回京任职难如登天,除非是世家子弟,不然这辈子都没希望。
只有他这个排第三的探花郎,修了三年史书,就调任顺天府通判。
即便是丞相许家的嫡系子弟,也不见得有他仕途顺利。
马六颔首说道:
“你雷伯伯这人不坏,只要你对他好一分,他会还你两分,这些年明里暗里没少照顾你,有空你带些礼物去看看他,记得将这本秘籍压在礼盒下面,就当是感谢他的提携之恩。”
张傲天接过秘籍,封面上入魔诀三个字很有古韵。
苏龙犀他爹被宰前,给马六留了遗言,让去城外陈家村挖他留下的银子和宝物,这入魔诀便是。
此功可以使人进入魔化状态,激发潜能,功力暴增,但也容易失去理智。
马六研究了两年,已将此功教给苏龙犀,并传了他一门震古烁今的绝学《龙象古经》。
立谈之间,马六当扒手已近二十载,宰过五千头妖魔,总有那么几头出类拔萃,来历惊人。
其中一头象魔,蕴含上古真龙血脉,虽经过几十代的繁衍,龙血已稀薄不堪,但功法传承没有丢失,便宜了苏龙犀。
而小苏也不负众望,十一岁,入道境,比张傲天这个十八岁通判的含金量也差不了多少。
每每想到这两个孩子,马六都有些得意。
咱这个穿越者,也是颇具慧眼,有识人之能,比那永安帝强多了。
世上怀才不遇者大有人在,这两个孩子都是因为遇到了他,才能焕发光彩,不然很可能一辈子泯然众人。
自己亲手栽种的花,看着他们一天天茁壮成长,前途无量,远比宰妖更有成就感。
还有院中的五彩妖龙树,经过这六年的打理,已焕发生机,被啃掉的树皮也重新长出,如龙鳞般覆盖着树干。
整株小树看上去苍劲有力,彩光烁烁,发出的嫩芽仿佛会吸收日月精华,白天跟着太阳转,夜里跟着月亮走。
马六根据周老爷子的风水秘术,在小树周围布置了一个阵法,锁住异香,隐去小树身形,免得遭人惦记。
不过,最近这小树生长到了瓶颈期,不再发育。
马六以诡异心脏沟通也无用,灌注自身气血又不舍得,真把这妖龙树当了景观。
前些日子他为民除害,帮一头善妖教育仇家,想让对方改邪归正,结果那家伙本性难移,他干脆来个物理超度,将那妖魔提回来埋在树下,妖龙树才长出一点嫩芽。
马六估计,想让这株树开花结果,所需肥料少说也得一百头入道境妖魔。
每想到此,他就有些头大。
张傲天将入魔诀揣怀里,连吃了十多个果子,见苏龙犀一根筋,还在剥,连忙说声哥吃饱了,你自己吃,才朝马六期待问道:
“六爷,我能不能学学修仙,不求打架杀人,只求强身健体,好歹练得身手敏捷,将来上了朝,若与其他大臣掐起来,也能仗着力气不受欺负。”
“我传你的大日如来十式,可曾练熟?”
“这套拳法太难……”
张傲天苦着脸恳求道:
“六爷你再传我一套简单的吧。”
“那龙象古经心法呢?”
“此功需要站桩练气,我倒是能站得住,可这都两年了,也没站出半点气感。”
张傲天忍不住吐槽道:
“要不是龙犀练出了道行,我都以为此功是开玩笑的。”
马六斜睨了这孩子一眼,无语说:
“练功需要持之以恒,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若能练出气候,我等修行者十年如一日的苦修,岂不一文不值?”
嘴里说着,老六还是传了一套最简单的江湖武学心法。
他检查过张傲天的体质,修行天赋当真差劲,去了葵仙宗,只怕当个打杂弟子都不够资格,但谁都有一个修仙梦,闲暇之余练练功,也算有个小追求。
美滋滋默念着心法,张傲天说道:
“六爷你不在这段时间,缝尸铺子的李振师,带着个富商来寻我,那商人出手阔绰,开口便要送我个三进三出的大院子……”
“你收下了?”
范进中举,区区一个举人,都有一群乡绅闻风而至,送田送仆送宅子,何况前途无量的少年通判。
“当然没有收。”
张傲天摇头说: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人家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将来自有上门索恩之日,若是小事我还能帮衬一下,若是大事,那还不得把我自己搭进去?”
马六摇椅一顿。
“合着他让你办小事,这宅子你就收下了?”
“我帮他办事,他给我回报,好像……没什么大问题吧?”
张傲天瘪了瘪嘴,小心观察着六爷的神情。
马六沉默了一下,很想提醒一句你的权力来自于人民,孩子你忘了清廉二字,但想想又觉得不妥。
这个世界不是现代社会,强者雄镇山河,弱者只配被奴役,权力来自于强者,跟人民没什么关系,况且世道混乱,哪有清官立足的份儿?
小时候教孩子做清官是为了树立他正确的三观,马六作为一个身披五星旗的大人,总不能从小教孩子作恶吧?
人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一个人也都是环境缔造的产物,张傲天接触的不止马六一人,四周的人也会影响他。
大环境恶劣,为了生存,三观自然会跟着世道走。
马六能做的,也只是讲讲大道理,稍微劝一劝:
“人活于世,钱,权,势,都是原罪,只要有其中一样,那便是人群的中心,周围的牛鬼蛇神都会涌过来,若不学会克制贪欲,总有一日,你会迷失本心,变成自己曾经厌恶的那种人,比如你准备收拾的那几个泼皮差役。”
“我才不要变成他们那样。”
张傲天撇嘴说:
“蝇头小利,欺辱百姓,有种去欺负那些王公贵族,那才是真本事。”
“……”马六。
“张通判在吗?”
忽然院子外头传来喊声,紧张而又局促,声音都有点颤抖。
院子后门是开着的,三人闻声看去,只见几个差役立在门外,努力朝三人堆着笑,想进门又不敢。
张傲天面色一冷,年龄尚小,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几个差役一见他脸色,当即惶恐起来,噗通全跪了,砰砰磕头哀求道:
“小人们有眼不识泰山,前些年冒犯了张通判,多有得罪之处,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砰砰砰……”
磕头声很响,几个差役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决心。
小张还没找他们麻烦,几人便已做贼心虚,被吓破了胆,只得主动来请罪。
“六爷,怎么办?”
张傲天小声询问着处置这几人的方式。
马六说道:
“你如今也算身居高位,当有一套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你看着办就是。”
张傲天点头,起身官威厚重,发号施令道:
“尔等自己回衙门领三十板子,若是偷奸耍滑,屁股没开花,我会再赏你们一百大板,日后再叫我看见你们勒索百姓,敲诈良民,休怪我不讲情面,杖毙尔等。”
“我等不敢了。”
几个差役诚惶诚恐,隐隐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这惩罚不算重。
“滚吧。”
张傲天一挥手,众人狼狈而逃。
一扭看,见马六直愣愣看着他,小张脖子一缩,挠着后脑勺憨笑道:
“让六爷见笑了。”
“你做得很好。”
马六有些感慨:
“曾经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的孩子,如今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你长大了。”
“都是六爷教得好。”
张傲天学苏龙犀呵呵傻笑着,抬头一看,时至晌午,连忙去做饭。
他一回屋,苏龙犀立马跟上,脸上全是果渣子,嘴都来不及擦,十足的跟屁虫。
这兄弟俩的感情,远远胜过马六和王狗蛋小时候。
前几年张傲天曾大病一场,感染了疫病,连着几日高烧不退。
马六在扒皮司,只有休沐才回家。
苏龙犀不吃不喝,连续在床头守了三天,后来见张傲天烧迷糊了,心慌之下,竟跑到大街上逢人便跪,哭着给人磕头,哀求救救张傲天。
后来把脑门磕破了,鲜血染红面孔,邻里才喊来医生,遏制住张傲天的病情。
但这次上街,也让苏龙犀暴露了妖魔身份,被街角的半仙举报给辑妖队,怀疑他是妖怪。
翌日,辑妖队带人上门,杀气腾腾。
苏龙犀还以为这些人是来杀张傲天的,凶性大发,舍了性命护着小张。
多亏缝尸铺子里的李振师出面,知道马六在扒皮司,上门说和,你们都是同僚,才拦住辑妖队抓人。
等马六休沐回来,什么都没说,先去街角一刀把那半仙砍了,穿越以来第一次逞凶,当街杀人,不讲道理。
有时候尽做好事,也不见得就好。
人有戾气,有发自骨子里的毁灭欲,就像见到路上的石子,要么碾碎,要么踢走,破坏掉,心里就舒坦了。
戾气压制久了,不发泄出来,人会抑郁。
偶尔放肆一次,当个坏人,才对得起这一身实力。
不然,苦修这么多年,为的个什么?
不就是想杀人的时候,有实力杀,杀完了还能不受制裁,逍遥法外?
后头顺天府衙门来抓人,神捕队也跟着来了。
雷鹏闻风而至,一身金甲如天神下凡,威慑群雄。
马六只一句:
“我怀疑那半仙是妖魔。”
顺天府的人怎么来的,就怎么走。
翌日在菜市口贴了张布告。
半仙被邪祟上身,吃人不成,多亏义士马六及早发现,将其诛杀,现加以表彰。
自此之后,街坊邻里才知,在六爷面前,六七品的大官,什么都不是。
即便张傲天这种天子门生,也绝不可能当街行凶,还让衙门配合颠倒黑白。
在众人心里,六爷成了神一般的人物,邻里们已无法想象他的高度。
而那半仙,不是孤家寡人。
有一子。
武艺高强,在江湖中颇有名声。
知道自己父亲被杀,当然要回来报仇。
冤冤相报何时了,马六有想过下狠手,干脆背着良心,让他父子二人一块去见阎王,断了这因果。
可他还没来得及下手,就听说半仙的儿子被人打死了,惨死宅中,脑袋炸开了花儿。
事情闹得有点大,马六也很疑惑,想知道是谁下的手。
神捕队介入,不出两天查出了凶手。
那一晚。
马六将苏龙犀悄悄喊出来,绷着脸吓唬孩子,才问出凶手。
苏龙犀说,是子轩哥让他做的。
又说,子轩哥跟他讲,这等小事,没必要脏了六爷的手。
但让苏龙犀去杀人那一晚,张傲天明明很害怕,浑身都在发抖,还是让苏龙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