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将之中官职仅次于大将军,位高权重。永安侯虽然已是强弩之末,但毕竟曾经身为一国之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想您也不会放心让他与一个手握兵权的将门世家联姻。而至于秦大人……”
苏玉顿了顿,朱唇微启。
就在此时,寝宫外殿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之声。那人在行至内殿的时候立定,压低了声音对着殿内恭敬道:“殿下,秦大人到了。”
摄人心魄的凤眸中闪过一丝玩味光芒,太后意味深长一笑,开口道:“让他进来。”
话虽然是对候在外殿的长秋监说的,太后的视线却不离苏玉,葱白一般的指尖在身前的黄梨木八仙桌上轻轻一点,对着苏玉继续道:“那依你的意思,哀家最终该让秦砚去娶那永安郡主了?”
苏玉可以清晰地听到秦砚向着内殿靠近的脚步声,每一声都伴随着自己如鼓的心跳,一下一下如同重锤一般砸在她的心尖。
直至那人入了内殿立定,苏玉阖着眼眸轻舒了一口气,对着太后摇了摇头道:“秦大人……也并不合适当永安郡马。”
太后如炬的目光凝视了苏玉半晌,蓦地勾了勾嫣红的唇角,却没有再与苏玉说什么,而是转过头来看着静静伫立在内殿门口的秦砚,对着他温婉笑道:“怎么进来了也不说话,立在那里做什么?”
苏玉亦从八仙桌旁起身,垂首对着秦砚屈膝行礼,口中道:“秦大人。”
一阵压抑的低咳之声先于秦砚的话语传来,而后才是秦砚带着些许嘶哑的嗓音道:“起来罢。”
苏玉站起身,偷偷抬起眼帘看了看秦砚,只消这一眼,她的视线却无法从秦砚的身上移开。
因着入宫贺岁,秦砚今日穿了一袭藏青色的文官朝服,本是苍劲有力的颜色,却衬得他的面色更加苍白如纸。
苏玉以前不是没有见过秦砚穿朝服的模样,印象之中本应该十分服帖他颀长身形的衣裳,此刻却仿佛大了一圈似的,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
自两人上次在秦府门口一别,中间所隔不过十来日的光景,他怎能消瘦成如此模样?
心头宛如被一把看不见的刀深深一挖,苏玉的鼻头发酸,终是侧过头去避开了与秦砚的对视。
内殿之中是死一般的沉寂,小皇帝有些迷糊地在裹着他的锦被之中转了转头,黑葡萄一般溜圆的眼珠扫到了立在一旁的秦砚,立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打破了这一室静谧。
太后伸手扶稳小皇帝的腰,口中道:“你们二人怎么都呆怔在那里,难不成还要让哀家请你们坐下?”
秦砚闻言一笑,缓步走到了内殿距离二人最远处的一把黄梨木四方面的扶手椅中落座,口中笑道:“我身上伤寒未愈,便不与你们坐一起了。”
太后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苏玉也跟着重新坐回到了身侧的凳子上。
“其实要哀家说,你来的这个时间当真是赶巧。”太后将怀中乱动的小皇帝揽紧,慢悠悠道,“哀家方才还与阿玉聊起那永安郡马的人选,她说你当不得这个郡马,哀家倒是十分好奇这其中的原因。”
话虽然是对着秦砚说的,太后那双锋利的眸子却时刻不离苏玉。
秦砚也有自己的心仪之人,以他的性子,定然不会同意尚公主。苏玉抿了抿唇,这句最直白的理由就挂在唇边,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当着秦砚的面说出口来。
“这郡马的人选,不是早就定为了礼部尚书霍充家的小公子?”秦砚方一落座,便先啜了一口茶水润嗓子,此刻他的声音已清朗了许多,“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再来询问玉儿?”
“圣旨未下,自然是可以改的。”太后淡淡道,“哀家想来想去,觉得那永安郡主温婉可人,配给你为妻确实不错。”
“我只等一个人便够了。”秦砚摇头无奈道,“你就快别打趣我了。”
原本尴尬的气氛被秦砚三言两语地化解了,太后笑了笑,却也没有再为难苏玉。
一直在太后怀中扭动的小皇帝自秦砚进来的时候便开心地手舞足蹈,口中“咿咿呀呀”地叫唤个不停。小皇帝此刻见到秦砚不仅没有像往日里那般一见他便将他抱起来不说,还坐得这般远,心中便有些不开心。
肉乎乎的小脸鼓了鼓,小皇帝抻着短胳膊短腿便要向秦砚那里爬,可是太后将他揽得十分紧,无论他如何动,都逃不出太后的五指山。
红嫩嫩的小嘴巴颇为不满地吧唧了两下,小皇帝冲着秦砚张牙舞爪地挥了挥玉藕一般的胳膊。
太后将小皇帝的胳膊重新裹回到襁褓中,口中柔声哄劝道:“乖,别乱动。”
小皇帝却不依,右胳膊刚被塞了回去,左胳膊便又从另一头伸了出来,依旧口中模模糊糊哼唧着向秦砚的方向抓。
因着小皇帝扭动得太过厉害,太后便只能改成两只手扶着他,可这样一来,便管不住他在空中乱挥的胳膊,一时之间慌得手忙脚乱。
苏玉本想待太后忙完了之后向她告辞,看到了眼前这一幕,匆忙站起身来帮着太后将小皇帝散乱的锦被重新裹好。后退了一步正要张口,便被小皇帝口中冒出的又一串含糊的音节打断。
在场的三人一时之间都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甚至连呼吸都不经意地屏了起来。
空旷的内殿之中本就十分安静,是以在小皇帝方才那一串咿呀声中,“小舅舅”三个字便显得异常清晰。
小皇帝刚过周岁宴,平日里他口中除了咿咿呀呀和咿呀咿呀之外,再没见过他说出什么其他有意义的词来,这一声“小舅舅”算是他正儿八经开口唤的第一个人。
坐在远处一直勾起嘴角看着小皇帝的秦砚僵直了背脊,一双幽深如渊的眼眸眨了眨,面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呆。
太后狭长的凤眸亦微微瞪圆,轻轻攥住了小皇帝的手晃了晃:“显儿乖,方才你说什么?”
小皇帝吧唧了一下嘴,先是“咯咯”笑着隔空向秦砚的位置抓了一把,然后又奶声奶气道:“小舅舅。”
虽然咬字十分含糊,但确确实实是“小舅舅”三个字无误。
秦砚蹭地从木椅上起身,向着小皇帝的方向疾步走了两步,可还未靠近他,却又生生顿住了脚步,手抬起来又收回去,收回去又重新抬起来,这般站在原地踟蹰了许久,视线却死死黏住小皇帝不放。
小皇帝见秦砚站在原地不动,委屈的撇了撇嘴。
苏玉知道秦砚是怕将身上的风寒染给了小皇帝才止步不前,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握住小皇帝玉藕一样小胳膊,这回却没将它塞回到锦被里,反而牵着他的手向秦砚的方向挥了挥,口中柔声道:“看你小舅舅在对你笑呢。”
在不远处站着的秦砚匆忙也抬起手来挥了挥,相比于他平日里芳兰竟体的模样,这动作怎么看怎么引人发笑。
果不其然,小皇帝很应景的拍手笑了起来。
太后手忙脚乱地将小皇帝重新稳住,口中抱怨道:“好了,莫要再逗他了。”口吻却漾着温柔的笑意。
秦砚这才停下了动作,苍白的面容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潮红,而后便又是一阵低咳。
苏玉一直用眼角余光注视着秦砚,想到以前冬儿对自己说秦砚喜欢孩子喜欢得不得了的话……这般喜爱孩子的秦砚,当初却为了给她调养身体而主动服了不让她受孕的药。
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苏玉手上动作十分温柔地帮小皇帝将襁褓掖好。
“有劳了。”因着苏玉的帮忙,太后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对着苏玉感激道。
苏玉笑意有些勉强,后退了一步对着太后福了福身道:“恭贺吾皇开口之喜。”
太后轻拍着小皇帝的背笑道:“虽然开口的第一个词不是母后,但是哀家心里依然十分欢喜。”
秦砚方低咳中恢复过来,再抬起头时,面上也孩子气地露出骄傲的神情。
知道他们姊弟二人必然有话要说,苏玉又行了第二个礼:“既然太后今日尚有要事,阿玉便不多打扰,这便告辞了。”
“你去罢。”太后颔了颔首道,“方才领着你入宫的内侍此刻就在外面候着,让他带你出宫便是。”
苏玉应了一声,抬起眸来又深深看了秦砚一眼,这才转身出了太后寝宫。
秦砚所站的位置就在内殿的窗口附近,默默注视着苏玉随着内侍走入长长的宫道,才转过身来重新坐回到方才那张四方扶手椅中。
“你今日递的碟子上不是说午时正便会入宫么?”方才小皇帝闹得太凶,现在便打起了奶嗝。太后一面扶着他的后背将他抱坐起来,一面对着秦砚问道。
“原本是打算在午时入宫的。”秦砚端起手边的茶盏啜饮了一口,“但是被一件事情给耽搁了。”
“什么事儿?”听出秦砚口吻中的肃然,太后将视线移到秦砚的身上,看到他竟然在喝茶,忍不住提醒道:“你既然伤寒未愈,还是莫要再喝茶了。”
秦砚将茶盏捧在手中,对着太后一笑道:“不打紧的。”
“怎么不打紧?”太后蹙眉道,“你若是觉得嗓子干,哀家便让人换一壶清水过来。”
秦砚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到矮桌上:“莫要麻烦了,我这几日在试药,未防药性相冲,是以并未服用治疗伤寒的中药,现在喝些茶刚好能缓解一□上试药的药效。”
“试药?定元丹?”除了定元丹,太后也想不出还会有什么药如此重要,让秦砚不顾及自己身体亲自试药。
“没错。”秦砚点头道,看着小皇帝又有些吐奶的征兆,忍不住开口道,“你还需要将他抱着再坐起来一些,最好趴在你的肩上,这样才不会吐出来。”
“我倒不知道楚老先生什么时候还教了你这些。”太后好气又好笑道,却依然按照秦砚所说的方法将小皇帝抱高了一些。
秦砚没有搭理太后的调侃,眉目柔和地注视着小皇帝,过了半晌之后,才轻声道:“今日我在书房中试药时,有人将一封信绑在了箭矢之上,射到了我的身侧。”
太后眸光一滞:“何人竟然如此大胆?”
秦砚将手伸入袖中,摸出了一张布满折痕的信纸,对着太后挥了挥道:“睢阳王。”
“睢阳王?”太后愕然道,“他与你并没有什么交集,为何会写信给你。”
此番话毕,太后两条黛眉向中心一蹙,已有不祥的预感在脑海中蒸腾:“难不成是……你的玉佩?”
“没错。”秦砚容色寡淡的点了点头,墨色的眼瞳深邃,让人完全猜不出他的情绪,“那玉佩,现在就在他的手中。”
“此事可能确定?”太后的口吻中透着惊慌,“会不会他只是为了达成目的而诈你?”
“不会。”秦砚摇了摇头,将那封信对着太后的方向展开,“他在这封信中描了一遍玉佩的轮廓,正好与我玉佩的形状吻合。他是想以此玉佩要挟于我,让我说服你下令退兵。”
太后轻拍着小皇帝后背的动作一顿,沉默了许久,终于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这便去下旨,让苏逍即刻收兵回凌安城。”
“不可!”秦砚匆忙阻止道,“不能收兵!”
太后拧着黛眉看向秦砚:“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砚清俊的面上一片云淡风轻之色,一双漆黑的眼睛却仿佛有星光闪动:“我们已经走到了这步,若是在此时收兵,只会给睢阳王休养生息的机会,以前走的那些棋便会功亏一篑。”
“那你要我怎样?!”太后不禁拔高了嗓音,“你当知前朝余孤这般的身份意味着什么!那自古便是宁可错杀一千,不会放过一个的存在!若是你的身份真的暴露,即便我是太后也压不住百官的联名奏请,你的下场便只有一个死!难道你要让我袖手旁观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你去死不成?!”
太后怀中的小皇帝被她的声音惊得不安地动了动,抬起一双迷茫的大眼睛在两人的面上来回扫视。
“小舅舅,呜呜……”奶声奶气的声音对着秦砚糯软道。
“显儿乖,小舅舅在。”秦砚幽深的眸光化了化,对着太后摇头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会现在去轻易赴死的。”
太后轻轻安抚着小皇帝的背脊,闻言抬起眼帘欲言又止地看向秦砚。
“定元丹。”秦砚道,“这些日子我会尽快将定元丹炼制出来,到时候一旦东窗事发,你赐我一个全尸便是。”
“你的意思是……”太后的声音发紧,早已失了平日里的凌人气势,“让我将那定元丹化在本应送给你的鸠酒之中,凭着它镇定血脉三元归墟的功效,借此假死必过一劫?”
秦砚点了点头。
“荒谬!”为了防止再次惊动了怀中的小皇帝,太后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口吻中的焦躁不安却不加掩饰,“那定元丹就连你师父楚老先生花了二十多年也才炼出两颗,你当真以为自己用短短的十多天时间就能真得炼出来?”
秦砚苍白的面上没有一丝血色,捂着嘴唇闷咳了两声,而后抬起头来对着太后声音沙哑道:“我会的。”
太后默不作声。
“玉儿是知情之人,到了那时我会让白青将已经炼制好的定元丹交到她手中,再由她替我送入宫中给你。”
“你就这般信任她?”太后口吻不虞道。
秦砚的嘴角勾了勾,温声道:“我信任她,如信任你一般。”
太后阖了阖眼眸,轻叹了一口气:“定元丹四十九种毒攻心,每种毒彼此相克,炼制之时用量失之毫厘,结果便差之千里。且它的的药力因人而异,一旦服用,短则毫无气息与脉搏地昏死十天半月,长则长达数月,到时候谁知服用之人是真死还是假死。你最好提前给我一个交代,这定元丹到底炼成没练成,否则我不会让你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好。”秦砚嘴角清润笑意不变,“我亦不甘心现在去死。”
太后定定琢磨着秦砚面上的表情许久,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终是扶着额角声音疲惫道:“那你便下去罢,给我点时间让我再想一想……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秦砚也不再多说什么,轻咳着从黄梨木椅中站起身来,对着太后行了个别礼,步履沉稳地走出了殿门。
大殿之内又恢复了一片沉寂,太后抱着小皇帝起身走至内殿的软榻旁,弯下腰动作轻柔地将小皇帝放到了软榻中央,水葱一般的指尖在小皇帝玉包子一样软绵的面上轻轻抚过,太后眯了眯凤眼,苦痛地蹙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