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烽火,暂时还没有吹到邯郸,更是没有吹到魏国的土地上,即使如此,大梁的冬天,也显得寒冷无比。
魏惠王的葬礼终于在一个冬日举行,漫天的风雪,似乎也代表了魏国人内心对这位大王的哀思。当日,魏王嗣问惠施、公孙衍等大臣,先王去世,当议谥号。众臣莫衷一是。因为先王继位之初,也是一身宏图壮志,确实也开疆拓土,让处于四战之地的魏国,延续了霸主的辉煌,也是魏国僭越称王的第一人。
然而,不争的事实是,魏惠王后期却因为自己的眼界狭隘和战略失当,让魏国陷入了比较尴尬的境地,以至于魏国霸主姿态尽褪,先后受辱于秦国和楚国,为世人所诟病。更不用说,他先后放走了多为人才,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这就是群臣不敢随便定谥号的原因,因为这个谥号,就相当于盖棺定论了先王雄主暮年的一生,往往是最难定的。
就在这个时候,公孙衍出列,大声建议到:“先王乃宽厚之人,不但迁都大梁,让河内百姓耕者有其地,更是兴修水利,引大河,挖鸿沟,以致大梁水网密集,民有肥沃之土地耕种,商有发达之交通行商。多行仁政,宽待下臣,乃有君王失位,万民恸哭,而天降大雪,皆是悲我大魏失去了一位爱民如子的大王啊!”
魏嗣听着公孙衍发表的感慨,泪水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平日里的嫌隙,也让他忽略了。在他看来,公孙衍说的的确不错。
“那么公孙先生以为,当谥以何种谥号?”说道这里,都口称先生了。
公孙衍口称不敢,心中也略微有些高兴,终于找到了缓和两人紧张关系的机会,“臣私以为,当给先王定谥曰‘惠’?”
“惠?”众大臣在心中盘桓一番,所谓“惠”,柔质慈民曰惠,爱民好与曰惠。该谥号定的可是无比讨巧,既避免了对魏王军政国事失算的评价,也对魏王兴修内政之举的赞扬,特别是爱民如子这一点上。遂纷纷赞同这个谥号,于是魏王嗣下令,先王曰惠,称其为魏惠王。
今日葬礼行将结束,魏嗣,或者说魏王,看着前来吊唁的诸国使者,略显悲伧的说道:“君等来自四周诸国,今为先王之事,不辞辛苦,孤...寡人深感欣慰。”魏王还没习惯改口。
“先魏王一代雄主,才德服人,奈何天不假年,实乃憾事。某自新郑而来,大王托某转告魏王殿下。三晋源出一系,虽早有龃龉,但是守望相助,乃是唇亡齿寒之理。是以,韩国之于魏国,自然是有难相助的。”
苏秦撇撇嘴,虽然他坐在下首,按理是没有资格上殿的,但是魏国大殿本身就比较宽敞,与之相比,邯郸龙台就略显磕惨了。是以他也有资格上殿旁听。
魏王坐在上首,也假笑两声。且不说三国分立之后,互相攻伐多年,魏国强盛时,攻破过邯郸,也差点攻破过新郑,而更早的时间,赵国和韩国也曾经插手魏国内政,而张开用一句早有龃龉就给这些事情下了定论,实在是太避重就轻了。
更何况,你张开顶多代表了韩国的立场,赵国什么立场,怎么就让你代表了?
他刚想回复,却看见公孙衍朝自己使眼色,虽然对他不喜,但是才能是不用多说的,既然他想说话,自然是有想法的。
“刚才先生所言,魏王也是心知肚明。三晋实乃一体所系,自然要共同进退。”公孙衍说道,“如今秦国坐大,虎视中原,大有出函谷而吞并六国之心,如此之势,我等不能坐视不理,否则,任他来去自如,定然会荼毒六国之民。”
在座之人都是熟谂典故,看公孙衍如此义正言辞,顿时觉得颇为滑稽。因为事实上,秦国势大,除了秦穆公和当今秦王雄才大略之外,商鞅和他公孙衍的推波助澜更是其中的关键,若是没有商鞅的变法,秦国就不会强大,没有公孙衍的报仇心切,也就不会有河西之战。所以公孙衍还能如此正义感爆棚,的确略有些让人不齿。
不过话说回来,秦国的张仪和魏国的公孙衍,甚至商鞅,都是魏国人,魏国人不能在魏国得到重用,却在别的国家出将入相,反过头来对付自己,不得不说是多么的讽刺。
见公孙衍看向自己,富丁知道该自己表明态度了,他整理整理衣衫,说道:“赵国乃三晋之一,自然没有落后之理。某自邯郸而来,君上早已经言明,若是韩国被秦国威胁,当鼎力相助。且三晋一体,乃是我家君上多年夙愿,若能三晋一体,定然能够击败强秦。”
富丁的话,让坐在一旁的陈轸眉头一挑,升起些许的疑惑。连公孙衍都有些喜出望外,没想到自己还是小瞧了赵雍的胸襟气度。
“如此可见,赵王胸襟气度,当非凡人。”他高兴的说道。
“不过,君上也曾言及。”富丁继续说着,“既然是相约,定然要有统一协调之人,所谓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几国合纵,若无统一之人,断无可成事之理。”
在座诸人一听,顿时明白富丁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事由赵国提出来,颇多匪夷所思,难道他赵王想当着合纵之事的纵约长?于是,齐国使者坐不住了,正要质问富丁,却见他说道:“我家大王的意思,是推举犀首先生为纵约长。”
陈轸的眉头又是一跳。
鹿毛寿其实想法不大,燕国一直被其他几国排挤在外,定然是没有资本抢这个纵约长的,甚至燕王对于合纵之事,也不甚热衷。只不过,若是齐国出兵的话...他转身看了一眼旁边的齐国使者,后者显然并不打算出头。
无论别人怎么想,魏王嗣觉得自己有些尴尬。假如说赵国提议赵王、或者楚王当这个纵约长,他是没意见的,毕竟大家都是大王,只不过我魏嗣刚刚成为魏王,资历不够,也不敢奢望。但是你提议一个我手下的大臣,把我这个大王往哪里搁?
公孙衍也是一般的想法,本来他和魏王嗣之间就有些隔阂,特别是惠施和自己不对付导致魏王对自己不待见。如果真的如赵国所说,自己当了纵约长,那魏王的身份就过于尴尬了。他瞟了一眼富丁,心里却想着:这个赵王,这次又想搞什么?
“公孙衍虽有薄名,但是威望不够,资历不足,况且...这秦国如出笼之猛虎,公孙也颇有些责任,多年以来,每每思之,不免有些自责。平生所愿,唯有以半老之躯,绵薄之力,力拒秦国。若能圆此心愿,此生足矣。如何还敢奢谈指挥六国呢?”
富丁还要再言,公孙衍立刻接到:“如此,某推荐楚王当纵约长一位。其他合纵之国,当听从楚王之号令,合纵抗秦。”
众人听此一言,纷纷看向一直不言不语的陈轸,之间他气定神闲,缓缓说道:“秦国之强势,之于楚国来说,亦是危险。是以楚国对于秦国之患,楚国亦能感同身受。楚国虽然愿意同诸位一起,力拒西秦,但是这纵约长之事,非某能够自专,还要同大王商议之后再定。”
“不过,对于拒秦之事,但凡楚国力所能及之事,自然是不会推辞。”
众人品味一番,觉得陈轸这话虽然说得有理,但是总觉得透着不靠谱。不过,陈轸的确并非楚国核心之人,想要他立刻答应,的确非常为难,只能说恭维一番,各自散了。
“赵王之心,某大约能够猜测一二了。”
大梁的城门下,赵国使者的马车已经远远离开了,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公孙衍和陈轸站在那里,看着影子越来越模糊,陈轸忍不住说道。
“嗯。”公孙衍点点头,“可能对于赵国来说,他们既希望看到一个对抗秦国的合纵能够形成,降低来自秦国的威胁,又希望魏国不要强大,像当年的魏王一样吧。”
当年魏武侯死,魏惠王和公仲绶争位,韩赵两国因此对魏国用兵,将魏惠王围困在浊泽,眼看就要歼灭魏惠王。但是这个时候,韩赵两国在处置魏惠王的方式上出现了分歧。韩国主张将魏国一分为二,分而治之;而赵国希望立公仲绶为魏王。实则,两国各有各的算盘:韩国将魏国一分为二,可以谋夺魏国的土地为己用,而且两个魏国内斗,对于赵国也能形成牵制。而赵国之所以立公仲绶,无非是希望能够让其感念恩德,从而牵制韩国,自己能够安享河内之地。
两国的分歧,直接导致韩国的撤兵,浊泽之围被解,魏惠王安然无恙,终于励精图治,在马陵和怀边先后击败了韩军和赵军。也算是雪了一段耻辱。
如今,赵国提出由公孙衍担任纵约长,绝口不提魏王嗣,无非是继续挑起魏国的内斗,让魏王和公孙衍本来就不和睦的关系之间再填上一些嫌隙。保证魏国短时间无法凝神聚力罢了。只不过,其在合纵事情上的态度,倒也出乎他二人的预料。
“虽然不知赵国到底意图何如,但是如果赵国真的肯出兵合纵的话,那么到失一大臂助。只是,你和魏王的关系,恐怕要修复一阵子了。”
公孙衍点点头,事实上就在刚才,魏王和公孙衍之间就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矛盾。原因是漫天风雪大臣们劝说延迟魏惠王下葬的时间,待风雪过后,再行下葬。然而魏王嗣坚决要求此刻下葬,不得延迟。双方僵持,大臣们看向公孙衍,公孙衍进退之间,还是选择站在大臣们一边,让魏王恼怒不已。
后来,不知谁先说起,公孙衍迟迟不让魏王下葬,无非是希望魏王嗣不能早日亲政,要树立自己的权威等等,惹得魏王嗣更加愤怒,坚持之心益重。公孙衍不得已,亲自出面请求惠施劝说魏王嗣,终于让魏王嗣同一延迟下葬。
这虽然是件小事,却让公孙衍在魏王嗣愈加小心起来,丝毫不敢造次。
“与此相比,君回到楚国,劝说楚王参与合纵,成为纵约长,也绝非易事。”
楚王虽然雄才大略之辈,但是楚国的家族势力却比其他国家都要重,几个世家大族互相牵制联姻,将楚国大权掌控在自己手中,让楚王即使有心,也常常被迫改变政策。是以,陈轸以一外国之人,劝说楚王当这个纵约长,绝对不是简单的事情。
“事有为,有不可为。可为则力所能及,不可为则从善如流。可为者,某也,不可为者,君也。”陈轸说着,抬起手,向公孙衍行了一礼,“仅以此语,你我共勉,告辞。”说着,也踏上了车马,率领楚国使者,相继离开了。
公孙衍驻足在漫天的风雪中,不知道想些什么。
“苏子的计策真是妙也,没想到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让魏王和公孙衍起了纷争。”李拙和众人挤在马车上,高兴的说道。
不错,挑拨魏王和公孙衍的那句话,就是苏秦在魏王葬礼之时,看似无心的在人群中说起的。只不过说那句话时,周围都是魏国的仆人,是以传播之快,倒也让众人小吃一惊。不过,这也说明,苏秦对于人心的把握之能,的确长于众人。
“如此,这次出使魏国,基本达到君上要求了,我等亦可安然复命了。”
“不过,小子还是不知道,为何君上不热衷于合纵之事,却要力促合纵之事成功呢?”
“蠢!”苏秦说道,“只有六国合纵进攻秦国,秦国才不能在北边分心,君上才能够安然的进攻胡人啊!”
李拙这才恍然,原来是这样啊,君上之心,果然深不可测。
然而,赵雍的心里想的,只有这些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