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回到前院，海老川先生已经按照原本的节奏做起了午饭。余林柚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肚子已经饿了很久了。
墙上的挂钟走到了十二点半，不知道在外面的藤原先生吃过午饭了没。
“藤原先生给我发消息了。”杨心正林翻看着手机消息，“他说家里有点事情，得先回去一趟，一会儿再回来接我们。”
“来吃午饭了。”屋内传出海老川不平不淡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先吃了饭再说。
余林柚回头望了靠在狗窝旁和太郎丸正相谈甚欢的让特一眼，问：“你不吃饭吗？”
“我在地下擂台吃过了。”
“地下擂台……难道说那个无念就是你？”余林柚大胆地猜测。
“是我啊，池沼让我配合你们行动，等你们的消息实在太慢了，闲着无聊就去那里打两把。”让特打了个哈欠，“那地方还是老样子，对手都弱得可以，一点意思也没有。不过赚了不少钱，勉强算是一个优点吧，比我在太云的薪资高多了。”
余林柚尴尬地笑笑，难怪当时他觉得无念是在朝自己这边看，原来不是幻觉啊。
海老川做的饭菜很清淡，如同他简单的生活一般，虽然外面已经一片狼藉，不过他们还是决定先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填饱肚子，等到有力气了，再开始修补刚才因战斗而破损的地方。
“让特那小子都和你们说了吧。”吃饭的时候，海老川不平不淡地说了一句。
“啊……说了的，他说您是侍魂一族的人。”杨心正林接过话茬。
“那小子还是和以前一样，虽然被称为恶神，但是性格一点都没变，充其量就是个性格恶劣的小子！”海老川突然激动起来，“不过这小子心眼不坏，当初神都市暴乱，就是因为他妈妈被世界政府的人害死才引发了他的暴走。”
“他还说，您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对待。”
海老川一愣，显然没想到那个性格恶劣的小地痞会这么说，记得当年在他家的院子里玩耍的时候，那小子已经是一个长得和小树一般高的男子汉了，即便是被街坊邻居的孩子们排挤了打上一架，也绝对不会掉眼泪。还记得当年，那个小子总是满身鲜血地跑进来，把真理奈吓一大跳，然后急急忙忙地去拿急救箱给他上药。让特总是安静得一声不吭，任凭真理奈数落他。
时间过得还真快啊，就连怀中的太郎丸，也已经不是当年和让特玩耍的那一只了。
余林柚看向屋外和太郎丸玩得正欢的男人，这和他落魄的样子或是身为杀手的样子都不一样，此刻这个男人的灰色瞳孔正闪烁着，泛起和任何时候都不一样的光。或许，那就是身为阿尔法·金·让特的他，独属于樱雪，独属于这条街道的样子。
并非光暗雷的恶神，也并非太云的特别专员。
余林柚忽然想起哥哥说过的一句话，人只有在最具有安全感的时候才会彻底释放自我，或许对于让特而言，在很多种情况下他无法放下防备，只有在海老川先生这里，他才彻底做回了孩子。
话又说回来了，他们好像不是来说这个的。
“海老川先生，不论您的身上有什么令人痛苦的过去，都请您告诉我们一个方向。”杨心正林的语气很认真，“我们是为调查索魂的事情而来，如果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说不定能帮上您。”
“帮上我？”海老川先生轻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很多年前，同样有人对他说过能够帮上他这句话，他天真地相信了，可是换来的是整个神禁之地的制裁。侍魂一族骄傲，宽容，博爱，却也容不得任何背叛，当他带着真理奈逃出那里的时候，从没有想过日后有一天自己会无助地面对她的死亡，无可奈何。
他被骗了，被侍魂一族骗了，也被真理奈骗了。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是一个白痴，一个白痴能和公主度过四五十年的幸福人生，那样就足够了不是么？人还应该贪心地索求点什么吗？
事到如今，只有那一场背叛的真相他无法释怀，只有明白了这些，他才能坦然地面对真理奈。
时过境迁，峰回路转，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出这句话的还是十八岁的少年。人的一生中要经历很多个十八岁，海老川想，他应该栽在十八岁，因为少年说出口的话最可信，他应该栽在十八岁，因为当年欺骗他的少年正好十八岁。
他抬头，对上少年目光如炬。
海老川有些动容。
“真拿你们这些孩子没办法，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海老川叹了口气，“也罢，我藏在心里这么多年的秘密，也是时候该有个了断了。”
海老川忽然变了脸，眼神像一个武士一样坚毅认真，杨心正林意识到，这位老先生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了。
“那大概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或许是六十年前，已经太久了，我的记忆没那么清晰了。当时的我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侍魂一族在造神行动失败，我们从小就生活在那个狭小的神禁之地里面。神禁之地很温暖，在里面感受不到四季的变化，虽然也有昼夜，不过我们从未真正的见过太阳和月亮，那些都是族长用幻术施展出来的东西。”
“我的妻子，真理奈，是那一批孩子中最有灵气的。侍魂一族有一个传统，会选出最有资质的女孩子作为下一任圣女的继任者，而圣女要承载侍魂一族的全部力量，也就是运行并维系着神禁之地的全部能量。那时的真理奈，只是一个期待着外面世界的天真小女孩，当得知自己要被选为下一任圣女之后，也只是天真地说着‘好有意思啊’这样子的话，根本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说到妻子，海老川的眼神瞬间温柔了下来，过去的记忆涌上心头，他沉浸在那些美好的时刻，难以自拔。
“神禁之地没有四季，也没有天气变化，那是个终年温暖的地方。对于外界的认知，我们只能从先代留下来的那些书籍里了解。有一天真理奈兴冲冲地过来告诉我，原来外面的世界会下雨，一滴滴水从天空上落下来，随后迅速淋湿地面。真理奈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幅场景，她对我说，她好期待。”
“可是那时距离她成为圣女已经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了，真理奈很想亲自看一场雨，成为圣女之后，她就再也无法踏出神禁之地一步，一直到死都要为了维持这片空间而存活着。”
“那天她对我说，她想亲眼看一场雨，她不想做什么圣女了，她要离开神禁之地。”
“当时的我，就那样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我钦佩她的勇气，可我低下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陪她大闹一场的勇气。这个时候，真理奈朝我伸出了手。”
门外，让特和太郎丸玩累了，相拥在一起沉沉睡去，正午的阳光从头顶照下来，暖洋洋的。
“她问我，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那时的我是个很落魄的小子，只是众多人中不起眼的那一个，这样的我，是不足以和真理奈相配的。我没有她那种过人的资质，也没有那种出尘的气质，灵动的勇气，我只能默默注视着她，作为太阳照不到的阴影而存在着。”
“可当她朝我伸出手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勇气了，我握住她的手，对她点了点头。真理奈说，我们就这样一起逃走吧，我问她要逃到哪里，她说不知道，只是我们要先逃出去。”
一场盛大的逃亡往往以一个天真的梦想作为开始。
“神禁之地从外面必须用三把钥匙才能开启，从内部开启却很简单，可一旦从内部开启，圣女便会有所察觉。当时的圣女尚逝去不久，对我们来说是个绝妙的好机会，于是我们相约在一个夜晚，走到了大门前。”
“然而我们还是被发现了，当时发现我们的是一个叫做速浪的少年，他大声质问我们在干什么。我还没开口，真理奈就把我挡在了身后，她说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请不要惩罚海老川，如有问责，一切由她来承担。”
“就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不是个男人，竟然让一个女孩子替我挡下所有灾难，而我却蜷缩在她身后。正当我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速浪却开口了，他说他会替我们隐瞒这次事件，就当什么也没看见过。他还说，要我们替他去看看外面世界的天空是什么样子的。”
“于是我们就那样顺理成章地逃了出来，逃出来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雨，真理奈笑了，在雨中不断起舞。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她笑得那么开心，好像她是雨的精灵。”
说到这里，一切都还算美好。海老川似乎是累了，他喝了口热茶，视线落在了熟睡的让特和太郎丸身上。
若是时间能停留在某一刻就好了。
“之前我说真理奈因病去世，其实是骗你们的。”海老川看向两位少年，眼神真挚，“真理奈她并非多病的身体，也不是什么不孕不育。我们在一起很幸福，并且生过两个女儿。”
“那您的女儿呢？”余林柚问。
“被他们发现了，也是那时我们才知道，侍魂一族的人在真理奈的身上做了印记，他们并非不知道我们的逃离，只是真理奈这么多年来一直用自身的力量压制着。可到了分娩的那天，真理奈再也压制不住，被他们察觉到了。一年后，族人找到了我们，并以交换作为理由带走了大女儿，让她接替真理奈成为圣女。”
“就这样，我们的第一个女儿被带走，第二个女儿在一年后出生。二女儿出生后，我们度过了短暂的幸福时光，我们像一对普通夫妇一样送她上学识字，就像普通的一家三口一样幸福生活着。”
“可是有一天，那孩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到了关于她姐姐的出生证，在她的追问下，我们说出了有关侍魂一族的事情，并告知她神禁之地的一切。当时那孩子已经十八岁，她长得很像年轻时的真理奈，她说，她要出发去寻找姐姐，即便要持续十年甚至更久，她也要找到那个地方。”
“她想亲眼看一看，没有神的地方，不落雨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她的姐姐，在那里过得是否幸福。”
故事说到这里已经令人唏嘘，父母们拼尽全力想要逃出来的地方，竟然成为了女儿一生的追求。
“我们没有阻拦她，身为父母，阻拦女儿等同于阻拦年少时的自己。可是在女儿走后，真理奈的身体突然发病，像是中毒一样，我寻遍了樱雪名医都找不出病根。真理奈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憔悴，终于在我的追问下，她说出了答案。”
“所有逃出侍魂一族的人，都会被刻上某种印记，那就是不能说出一切和神禁之地相关的信息，即便对象是自己的女儿。那天真理奈坐在窗边，对我说完这一切之后，她就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过。”
说到这里，海老川自嘲地笑笑：“那天之后，我失去了真理奈，二女儿雪乃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亲手把真理奈埋葬在那个冬天，就在这个庭院里面。那天以后，我隐姓埋名，成为了普普通通的海老川，夜舞町很快被飞速发展的时代抛弃，可我一直都守在这里，因为真理奈在这里。”
杨心正林一愣，说：“您刚才说侍魂一族的人不能说出和神禁之地有关的信息，可是您……”
“是啊，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规则对我无效。”海老川说，“可能是因为我不配和真理奈去往同一个地方吧。”
那天之后，他留在这里的目的就是守着真理奈以及等雪乃回来。可是雪乃一直没有回来，真理奈安静地长眠于此，时间久了，他渐渐忘记了真理奈的样子，也忘记了自己要等谁，只知道日子日复一日地过，树还是树，花还是花，人却不是从前的人了。
直到现在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无法因那个规则而死，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