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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苑坊李学士别业中,傍晚李光源放学归家,抬眼便见到自家阿耶赫然正端坐在中堂内,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抬腿就冲入了堂中,拍掌笑道:“阿耶总算回家了……”

李潼听到这话,自有几分惭愧,他日常忙碌于正经的事务,即便归坊短住,也都是早晚之际匆匆出入,对坊外妻儿们的陪伴不多,至于合家出游之类的悠闲消遣则更是没有。

除了愧疚之余,李潼也察觉到儿子对他的态度明显变得比以往热情。这小子性格内秀且敏感,对人对事都很少会热情外露,父子之间疏于陪伴,以往相处起来总有些冷淡。

感受到儿子态度的变化,李潼也颇感欣慰,自席中站起身来,入前拍拍这小子脑门儿,笑语说道:“往年怀中小物,渐渐的卓然可观,居然都入选台省学馆。你父与同僚言及此事,也是颇得羡慕,或许数年之后,我儿便成支撑门户的秀枝,不负你父母的期待。”

如今儿女渐多,各自性格也都初具形状,面对不同的儿女,李潼的态度也都不尽相同,务求要用不多的接触时间,给予正面的引导敦促。

往常在大内禁中,儿女们自得许多人的呵护关照,李潼往往都是一副严父的形象。之前李道奴参加通经试时给予勉励,是担心过于严厉的态度会让这小子自信心不足。

但自幼养在坊居的李光源,因为缺乏男丁亲长的陪伴,则就内向敏感,许多想法不会宣之于口,但会因为别人对他的态度而心思杂重。

所以李潼在面对这个儿子的时候,常常都是正面的鼓励为主。

听到阿耶这么说,李光源脸色略显羞赧,低下头来叹息道:“入馆之后,我才明白耶娘给我眷顾庇护的深厚。我以前还在心里抱怨阿耶总是太繁忙,家里许多事情都懒做过问。可是听到别人对阿耶的风评,我才知道阿耶在外是多么的努力。”

难得听到这小子心里对自己的感官看法,李潼欣慰之余也不无好奇,直将这小子拉入席中并坐下来,而后笑语道:“那阿耶倒要听一听,馆阁师生们对你父是怎样的评价?”

“馆中学士们,风格最冷峻严厉的便是陈学士,许多入馆多年的老生都不敢张目直视。陈学士风骨高傲,少有嘉言给人,但前日学堂上却对阿耶你赞不绝口,直道阿耶是圣人这样的天才之下第一流的文辞才士,特别日前的望月应制诗作,更可以称得上是雅正的典范。”

讲到这一点,李光源自是一脸的自豪之色,深为自家阿耶的才学能够得到学馆最严厉的学士欣赏夸赞而感到喜悦。

他先把陈子昂对自家父亲的评价转述一番,然后突然又一拍脑门,惊声说道:“那日下学,陈学士还有一贴给我,要我转交给阿耶,我竟险些忘了!请阿耶稍后片刻,我回房去把学士文帖取来!”

李潼听完后笑呵呵点头,心里这才明白儿子对自己态度转好的原因。父子虽不长相共处,但有这一份天伦关系在,便难以有一个客观的认识,身在山中、不知山之灵秀。

可若出门在外,听到别人对家人的评价称赞,这才明白自家老子是真的了不起。人之常情,大抵如此。

早前李光源受业于乐智园,教授们也少有相关谈论,仍不清楚自家父亲在世道之内的名望与地位。可进入更高学府的昭文馆,再听到类似的评价自然是与有荣焉。

虽然本身是一个欺世的文贼,但类似的事情做多了,李潼心中也几乎没有什么惭愧的情绪了。至于陈子昂对望月诗的欣赏,他也并不感到意外。

这两位都是名传后世的诗文名家,出身上也不无类似,一个籍贯蜀中,一个则是更加偏远的岭南,都不是传统士族圈子当中成长起来的才士,凭着自身的禀赋显重于世道之内,风格中也都有开创革新的一面。

如今的陈子昂风格已经大成,单在士林诗文方面的名望甚至还要隐隐胜过张说。

望月诗也是张九龄风格成熟的大成之作,虽然说仕途上张说是张九龄的伯乐,但在才学风格上,张九龄却颇受陈子昂的影响。与《望月怀古》时期相近的《感遇》组诗,也与陈子昂的《感遇》诗一起名重于后世,风格内容上既有继承,又有青出于蓝的创新。

陈子昂这个不失高冷的家伙总在背后夸赞自己,自然让李潼感到几分窃喜。而他的夸赞更间接改善了自家父子的关系,更让李潼觉得陈子昂的确是个好人。

入直昭文馆后,陈子昂的行事作风强硬不减,颇触众怨,不乏朝士诟病其人治学如典军,学徒们未见学业有进,已经先生厌学之心,希望能把陈子昂给调走,不要再留在昭文馆把自家儿郎贬得一文不值。

但经此之后,李潼却觉得陈子昂值得信任,那些中伤其人的话语统统都是放屁,不能听这些王八念经。

“光源儿不是已经归家,又去了哪里?”

上官婉儿刚刚在后堂看顾襁褓中的女儿,这会儿转入中堂,眼见夫郎仍是一人独坐,先是好奇的问了一句,转又不无埋怨道:“儿郎秉性并不是不乖巧,只是夫郎陪伴不多才不甚亲近。”

“娘子这么说可就错了,我儿自知其父伟能!”

李潼听到这话,便不无得意的将刚才与儿子交谈的话题复述一番,自是满满的炫耀意味。

上官婉儿在听完后,俏脸上也满是喜乐欣慰,入前依傍着夫郎坐定,笑语说道:“早前还怨妇人们无事生事,把儿郎选送馆学,现在还怨不怨?”

李潼之前也没埋怨这件事,只是没有表示出强烈支持的态度。但跟娘子之间又哪有什么道理区直可作申辩分明,闻言后自是连连点头,满口夸赞。

两人说话之间,李光源已经去而复归,只是没有即刻入堂,而是站在堂前廊下片刻,细细的打量了几眼正垂首长立于堂前的高力士。

感受到小郎君打量的目光,高力士自有几分心慌,表面上仍是一脸的淡然,只是举手说道:“郎君有事?”

李光源将眼中疑惑稍作收敛,只是指了指高力士的脸庞说道:“只是短月不见,冯二你竟然已经唇生青须,形容不像以往了。”

“仆已经是雄气生发的年纪,须发滋生的迅猛旺盛。郎君若是不喜,转头修剪了去。”

高力士脸部红心不跳的抬手掩住了唇上用桃胶黏住的短须,状似从容的回答说道。

“这倒不用,须发生长都是父母精血赐给,哪能随意轻损。”

李光源闻言后摆摆手,继而又发问道:“冯二,你有没有个兄弟是在大内供职的?”

早前雍王邸碰面,高力士虽然一直在躲避郎君的注视,但也知日后想是免不了类似的询问,因此在听到这问题后也并不紧张,只是又恭声回答道:“族中兄弟倒是不少,郎君若问坊曲寻常,仆自然知无不言。可若是大内的人事,仆纵有浅知,也不敢浪言许多啊。”

这答案看似拒绝回答,但也略存暗示,这样即便日后事发,高力士受到的欺瞒责问也会少一些。这还是跟他义兄乐高讨论一番后,才拟定出来的一个回答。身为圣人近侍,享受到了旁人艳羡的眷顾,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烦恼。

听完这话后,李光源略作思忖,便也不再继续追问,又向高力士点了点头,这才走入堂中。他仍感觉父亲的这个亲随与雍王府那个宦者相貌体型酷似,但宦者罕有生须,这常识他还是知道的,两人分明不是一体。

所以他便在心里想定了一个答案,应该是冯二的族人在事禁中。

入学昭文馆后,人面见识更加广阔,除了听到时流夸赞自家父亲的文采诗才之外,李光源对自家家世也有更多知晓。诸如自家阿耶与当今圣人乃是微时相知的白身至交,两人亲随侍员共用一个家族的子弟也属正常。

堂中李潼夫妻自然见到儿子对高力士的问话,上官婉儿还有几分紧张并白了夫郎一眼,李潼则只是呵呵一笑。

李光源递来的是一份请帖,陈子昂代表一众诗友们邀请李学士参加科举放榜后举行的曲江宴。李潼这个身份,当然不便出席,看过请帖后便丢在一边。

但陈子昂这个严师在李光源心目中还是颇具威望的,见父亲对此邀请并不热切,担心学士见怪,于是又劝告阿耶最好正式回应一下。

陈子昂入直昭文馆,对圣人笔迹自然并不陌生,李潼才不会亲笔写信,于是便在席中口述,由自家娘子录写下来,再交给儿子转回陈子昂。

“阿耶又要出京远行?”

当听到阿耶不久后便要远赴碛口,李光源小脸上顿时又是一脸的失望,他刚了解到自家阿耶在世道中的雄名,正打算更作亲近请教,却不想又要分别。

李潼闻言后便叹息一声:“家国大事,岂敢等闲。突厥余寇,久猖漠北,需要做一个了结了。正因为有先行者的努力勤功,儿郎们才有优学悠游的从容。我儿如今既已进学,来年也必壮实成长,成为家国的柱才。纵不为世道之大善,亦不可侵害群众、贪享所有。”

李光源闻言后便恭声应是,转又主动讲起他在昭文馆学习并与同窗们相处的细节,言中自然涉及同窗们因他家境豪富而亲善待之的事迹。

这小子虽然言辞不多,但心里对许多事情都很清楚,像这一次齿胄礼上的赠物,就是自己拿的主意。

“我并不是想用厚礼贿结人情,只是同窗们各自家世、秉性有异,想要妥善相处,便需逐一了解。人情上用功太多,又恐耽误了学业。赠给他们一个香薰炉,日后寻我购买香品,他们自会主动将品性喜好诸事告诉我。虽然不会人人结成至交,但也不至于唐突惹厌。”

既不想跟同窗们殷勤交际,又不想因为彼此不了解而触犯交恶,单个价值数千缗的香薰球便豪掷出去几十个,富豪人家子弟思路果然异于常人。

李潼不治家业生产,所以在钱财上管束也不大。而上官婉儿对儿子处事有术感到欣喜,几万缗对她来说也是小钱。毕竟再庞大的家业,日后总要传给儿子。

李光源因此跟同窗们相处的都不差,但也有让他感到烦恼的事情:“馆中岐王殿下家的李承德,待我甚是殷切,入迎出送。我虽然并不厌恶这一份热情,但也不知该要如何回应。他喜我学匣丰厚,但身在学馆,还是要以学养论交,不该频频使货买友……”

“这小子我有见过,本性并不是贪鄙,你也不用强赠重货,自然来往,交情自厚。若因求货不得便作疏远,你且归家道我,我着岐王训他!”

李潼倒是乐见子侄交往,但想到李承德那小子每每入宫连吃带拿的做派,也忍不住乐起来。眼下孩童们秉性尚未完全成熟,对所缺失有所诉求也是正常的,只要权衡有度,倒也算不上多恶劣的品行。

“倒也不用问责家长,他羡我用度殷实,我羡慕他热情爽朗。还有雍王殿下,的确是天家教养优秀,在学中并不倨傲难近,同我并其他同窗都言行有礼。雍王还借我许多卷大内典藏的启蒙文集,虽然家中也都尽有,但这一份惠情还是让我暖心。”

讲到这里,李光源先是稍作停顿,片刻后才又说道:“日前雍王同我谈论起一些子弟立事的见识,我感觉很有道理。往常只是受养家门之内,我既不知物力运用的艰深,更不知父母对我的恩养之重。听到雍王一番言授,我也觉得应该于此有所经历。阿母你能不能给我五百缗的现钱,从此往后直到年终,我不再从家中取钱!”

“五百缗?”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先是略感诧异,旋即又欣慰于儿子的见识长进,接着便开口道:“阿母给你两千缗,你且量此未出,懂得节俭不奢是好事,但也不用过分苛待自己。就算是这一笔钱用光了,只要使用起来不是邪途,阿母再给增补。”

但李潼听到这一番话,心里却明白李道奴这小子是有打算在昭文馆开柜放贷了,于是便抬手道:“男儿立言则必有信,五百缗便是定数,不能加给!”

上官婉儿闻言后自有些不满,孩儿眼下还没有金钱多寡的概念,哪怕日常旬月的用度花销又岂止五百缗,现在要取五百缗支用一年,哪里够用!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夫郎拉了一把,于是便识趣闭嘴,在儿女们面前,她是会维护夫郎的威信。至于其他的纠纷杂计,自然夜中帷幄之内再作议论。

天色渐黑,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进用晚餐,却不想又有访客登门递帖,而递帖人竟然是张九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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