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人社会中的典当行在民间有一个流传颇广的称呼叫“长生库”,这一称呼与本地的风俗息息相关——由于灾害多而小孩时常早夭,稍微有些金钱的人便会用仪式化的将小孩典当给当铺再赎回的一套方式,祈求平安长生顺利长大。
相信万物有灵的和人在许多细节上都有讲究,贵族家的小孩通常要成年才会用正式的名号,取乳名的时候分明是长子却命名为次郎也是为了乞求平安。而平民还会给小孩取“贱名”,因为这个数千年历史的国家文化中认为越被看重的事物越容易遗失或者损坏,所以乞求一个人健康成长的方式就是宣称他“并非重要的长子”甚至是“曾经被典当过的”。
以这种形式上的作践,来让冥冥之中妒忌英才、总让英雄短命的神明看漏他们的子嗣。
除了这种在里加尔一行看来有些不可思议的习俗以外,新月的典当行或者说长生库,就跟里加尔的放贷机构性质相似——需要大量现金的人将值钱物品抵押在此,并签下契约兑换成一笔资金。在契约日期以内归还本金与利息即可赎回物品。
弥次郎之所以选择长生库来换取资金,有好几个原因。
先,这样的放贷机构都具有自己的鉴定师。他们懂得物品的价值,也往往具备有充足的资金能够一次性支付典当兑换的现金。即便同为和人,他们终究也是外地人。来到水俣这种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想去售卖东西换行动资金也不一定能找到买家,还有可能被坑骗或者因为财富惹来祸端。
像这种地方不仅效率更有保障,也不容易节外生枝。
其次,许多长生库背后其实都有着官方的支援,所以典当其中的物品会得到较好的保存。万一将来有可能的话,他还希望能将这些东西赎回来。
水俣的长生库占地不大但装修精良,店内有不少家具使用的木材是产自中部的金丝楠,这是新月洲特产的名贵树种。质地细密且对环境的抵御能力也很高,本身还自带香气。
能大规模使用这些木材的仅有皇室与部分历史悠久的寺庙,而这间典当行尽管并不全是,也有相当一部分的木器是这种材质。
华贵到让人有些相形见绌,是这间长生库给人的第一印象。
并不是所有成员都参与了这次典当行之行。队伍以极小的编制进,成员仅有弥次郎、老乔、坚爷、鸣海以及我们的贤者先生与洛安少女几人。
青田家的武士们是此次交谈签订契约的主要构成,亨利和米拉算是护卫的同时也想看看典当行里边都有些什么。
而坚爷则主要是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想来见见世面。
但这显然冲击还是有些过大了。
一踏入店门,坚爷就不停地在整理自己的衣角生怕有些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尽管店员和其他人都没说什么甚至没有投来注意力,但他仍旧怎么都觉得不自在。深入骨髓卑躬屈膝的一生,跟随的又是弥次郎这样相对不那么仗势欺人的贵族,导致他进入这种富丽堂皇的大雅之堂便感到呼吸困难——而这也侧面证明了大部分和人典当行所面向的目标客户并不是普通平民。
店员们对进入店铺的一干人等维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既不对着贵族一行卑躬屈膝,也没有对平民乃至异乡人一行表露鄙夷。
弥次郎将自己的饰品一类取放拿去估价。老乔跟鸣海原本也陪着他走了过去,但小少爷决定自行承担这种沟通交流,他渴望成长,因而两人也便识趣地退了回来站在柜台以外。
因为选了清晨这个避人耳目的时间点到来,除了他们以外没有任何其它客人。无所适从的坚爷呆立在原地不敢出去却也不敢乱走,而胆大的洛安少女则闲逛着看起了店内的东西。
正如我们前面所提,这里的面积并不大,因此一些很显然是被谁人当掉的东西也被摆放在了店铺之中。
典当行的贷款不是无期限的。
专门的估价师在评估出物品的价值,比方说某物值1o两银以后,他们会扣除手续费只放9两。而这9两会有几个月或者长达一年时间的期限——时间越长自然利息越高——若是出了期限,东西便任由长生库自行处置,可以被拿去拍卖或者售予其它买家。
当初当掉的人若是过了期限回来要赎回,那么他可以选择支付巨额利息或者是参与拍卖,总之不可能像是按期赎回那么简单。
这毕竟是一门生意,而且是还不错的生意。
——只是。
洛安少女看着那些已经过了期限所以摆在外面架子上任由典当行出售的物品——她读得懂木板上的说明所以明白这一点——若是迷迷糊糊走进来的话,她会以为自己在一间武器店。
鎏金并有莳绘的太刀和鱼皮珍珠短刀摆满了整整3个每个18层的武器架。
旁边还有立式的枪架放着精致的而且很明显很有年月的武士大枪、薙刀与大弓。
这些珍贵的高品质武器之外还有两个大号木桶,放的是相对低端一些的打刀等武器,也堆得满满当当。
但这还不算最过分的——更里边还放了一整排完整的武士甲胄,也全是待售的。
“他们不是,平民不能私藏甲胄的吗。”好奇的洛安少女向着贤者问,而亨利耸了耸肩:“法律还规定不能杀人呢。”
“总是有无穷多的空洞可以钻的,比方说典当行只是代为保管,然后售卖也只是卖给另一名武士,所以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拥有’,只是‘经手’而已。”
“而且背后也总是有贵族影子的。”贤者如是说着。而旁边闲着没事干的老乔和鸣海也走了过来,但老乔看了一眼这些甲胄就皱起了眉毛。
“咋回事这是。”
“结构是步战用的具足,可又用了骑射的大袖。这么沉重的护甲挥刀时只会成为阻碍,而且铜的装饰件未免也用得太多了。”从武士的专业角度评判这些摆放在店里的甲胄,他给出的评价可以说是相当低。
“是饰具足吧。”回答他的人又一次是我们的贤者先生:“过去在这个国家流行的一种基调,模仿武勇传中数百年前的老式甲胄华丽的风格,堆砌元素的。”
他顿了一顿:“装饰甲。”
“这么多年过去,似乎变得更流行了。”他一眼看过去,一整排的盔甲全都是这种有各种浮雕装饰,将头部和肩甲放大并且堆了好几层铜雕的样式。
“这还怎么用啊。”老乔感到有些无语,旁边的洛安少女也连连点头。和人的盔甲虽然以里加尔的标准而言有点轻薄,但这是因为战场地形环境更为复杂为追求轻量化而进行的——在新月洲的环境之下,骑士的全身板甲还真就不一定表现得比武士的胴丸更强——可这是不一样的。
冒险者的眼光让她可以轻易鉴别出什么东西实用什么东西徒有其表——不论是里加尔人还是新月洲人,只要仍是人,就会有人体结构上的缺陷。
就像老乔所说的,在肩膀用上沉重的大袖设计只适合骑射。若是步战要挥刀的话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肩甲只会让人很快疲惫——可大袖看着更有精神,更醒目。
所以他们用了。
亨利在很久很久以前来过这片土地,那个时候这种调调才刚开始冒头,而如今似乎在章州往南已是成为了一种颇具实力的潮流。
原因。
自然是和平使然。
甲胄与刀剑武器一般,是武家的精神象征。
许多武士都会在自家大堂摆上一套战甲,那些有光荣又漫长历史的武家摆放的通常是祖先参加某场着名战役所着的甲,但普通武士就只能追求外观了。甚至于如同婚葬之类红白之事重要场合,也偶尔会戎装上阵以表敬意。所以甲胄实际上也兼具了礼服的作用,它是军人的礼服,一定程度上的装饰是需要的。
里加尔的骑士其实也是如此。但在战争频的年代里,甲胄的基本功能——保命——要远比装饰性更重要。所以装饰品往往是以可以取下来的盔饰这样的形式存在,比如里加尔骑士插在头盔上的彩色羽毛,和新月洲武士的兜前立——一种用薄黄铜片或者其它轻质材料做成的盔饰。
那么如果没有实际的战场需求,唯独剩下审美需求,天平越来越倾向于将甲胄当做一种特别的华贵礼服而非实际护具的话。
很多事情就都会变味。
这并不是单单一个人或者一件甲胄那么简单——当一个有影响力的贵族开始追求某种潮流时,他通常会带动其他贵族也跟风这么做;而当这些贵族们需求的甲胄都倾向于华贵装饰而不考虑实用性时,制甲师傅们的技术专精倾向也会随之改变。
擅长敲出坚固甲片的制甲师傅不一定能做得出华丽的镂空雕刻。
擅长制作贴合人体活动角度的制甲师傅或许会严词拒绝华而不实过大以至于会影响行动的盔甲部件。
所以他们会在这两百年时间里被淘汰,他们的技艺也或许也已经流失。新入行的制甲师傅只懂得制作这种更具装饰性的盔甲,而因为市面上充斥着这样的盔甲,新生的武士们甚至不清楚具备实用性的甲胄应该是什么样的。
一行人在这间典当行中,是第一次见到藩地以外的武士的铠甲。
而这些铠甲就是这种走歪了的取向最终导致的结果。
——这是一个大问题。
很大的问题。
即便不考虑有许多的武士把自己家可以算作传家宝级的太刀和其它武器给典当换成金钱去做些什么,光是被当掉的东西本身也已经足以引人深思。
稍作思考,鸣海等人便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他们是藩地出身,藩地和直辖州还是有区别的。
而且也缺乏与其他武家的沟通交流——或者换句话说,当今的新月洲根本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武装交流与练兵。
因为新月洲太大了。
他们有什么?
紫云的武家子弟花天酒地,沉溺于酒色之中忘却武艺——从这些堆满了一侧墙壁的武器铠甲来看水俣的也是一个熊样。
武家精神恐怕早已被物欲享受所腐蚀。
剑技大会虽然存在而且规模庞大,但一味追求竹刀木刀的技法,或许早已忘却利器应当如何使用。
技术也已经形变,更追求胜负而非生死。
而就连甲胄也从坚固的实用护具,变成了这样堆满了镂空装饰品,沉重却脆弱的礼服。
精神、技艺、器具。以更加原始守旧的藩地武人双目来看,直辖州武士的这三者都已经变得不堪入目。
武侍者阶层,是新月洲的支柱。
但这根支柱,或许已经被他们自己啃得到处都是裂痕与空洞。
这很不妙,非常不妙——可即便意识到这点,他们又能怎么做?
就像当初全副武装进入紫云便被嘲笑是乡巴佬一样。
作为北方藩地的武士,缺乏与各州武士们沟通与交流的他们就像一座孤岛。
出的声音只会被淹没。
从难以置信、不可理喻,再到因此引的危机感与不安,最终这一切全都化为一声包含深切与无奈的“唉——”。
大男人们沉默了。
多年的武士教育使得鸣海等人至多只能叹气而无法再进行任何程度的示弱。
将自己内心的悲哀与无奈、所有的那些无力感都藏起来,用别的记忆覆盖过去,不去思考。
他们依然维持着坚强的外表,但这些事情很显然已经过了区区一介藩地武士的能力范畴。
这一路的见闻——尤其是与我们的贤者先生的来往——改变了他们的思考方式,这并不直接意味着他们彻底变成某种不再是新月洲武士的存在,只是说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了。
单纯地盲信着某种东西的人是幸福的。
即便他们的一生可能狂热而短暂,但他们极少感到无力与迷惘。
可若无法看清问题根源,无法真正明白生了什么,那么解决事情也无从谈起。
毁灭的到来是有征兆的。
自己将自己双目蒙蔽无法看清危机的人,死到临头也只能出“为什么会这样?”的质问。
武士们沉默了,但洛安少女并不如此。
“老师!”在一堆暗沉沉的新月洲武器里,米拉忽然瞥见了反光的什么东西:“那个是!”
或许是哪个武士从里加尔人手里买来的长剑被摆放在那堆打刀之中,显然只是作为藏品的它不知在这里沉睡了多少年。
“我要!”抓着亨利的手,她这样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