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哼哧哼哧挖了约一刻钟，洞口总算大到可容两人通过了。她沉沉吐出一口气，起身向白子画招手。
“师父，快过来！”
小徒弟挖沙挖得那么专注，白子画都以为她忘了自己了，好在还不是无可救药。
他走过去给她擦了擦汗，看着眼前的洞口道：“你想下去？”
费这么大力，总不能是挖着玩的。
花千骨兴奋点头。
“之前那个男人不是说咱们在偷他们宝贝吗？我怀疑跟我走失的那一魄有关。”
“你感觉到了？”
“没。但重华进去探了，里面的确有东西，好像还是活的。”
白子画挑眉，“重华？”
“就是那条鞭子，我给它起的名叫重华。”重绽光华，寓意多好啊！
“我看你能随便把它掰来掰去，是有器灵吧？”
普通鞭子不会生火，更不能随意变换长短与形状，唯有含了器灵的法器才会如此。可法器在蛮荒同样起不了作用。
那条重华鞭是怎么回事？
花千骨哈哈一笑，“原来你在想这个啊，早说嘛！”
白子画：他想问很久了，奈何一直没机会。
花千骨取出准备好的夜明珠，一边和白子画进去一边道：
“重华是用古龙的龙筋龙骨锻造而成，里面的器灵是远古神兽——烛龙。我碰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仅魂魄附着在骨架上。也许是同为神族的原因，他没有攻击我，后来相处时间愈久，我们便彼此成了亲人。离开的时候他随我一道回来了，我就将他制成了长鞭，当做伙伴在身边带着。你们不知道他很正常。
另外，由于烛龙是掌管白天与黑夜的远古神明的缘故，蛮荒对他的禁制几乎可以不计，因此才能自如使用。”
这下，他总不用怀疑了。
花千骨以为此事到这就了了，没想到白子画听完非但没放松，反而眉头一皱，表情有些复杂。
他拉住花千骨，低头看着她问：“烛龙？传说中的烛九阴？！”
花千骨愣愣点头，“是啊。怎么了？有问题？”
是神兽又不是妖兽，师父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花千骨，白子画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古籍记载，烛龙不是死了千万年了吗？你怎么会找到他的尸骨？”
千万年之前，神界犹在，瀚海之战还未发生，六界并非六界，大陆未分，世上也没有这么多的鬼怪仙魔。
那个时候的世界庞大而完整，万灵的主宰是一群先天神明。
就算往前追溯百万年，小骨的前身也只会是后古时期的真神，她从哪遇到的烛龙？怎会遇见？！
强大智慧如白子画，也彻底懵了。
花千骨有被他的眼神吓到，随后心虚侧过头，斟酌着开口。
“那个，古籍记载肯定是没问题的，烛龙尸体……也确实不可能存在于当今的六界。可我当时待的地方，压根不是……”
后面的两个字没敢直说，白子画拧了拧眉，掰过她的脸问：“不是什么？”
他有种预感，后面的话可能不是他想听的。但都问到这了，半途而废不是他的作风。
“我，我说了你别瞪我。”花千骨小心瞅他，开口前先讨个保底的命符再说。
瞪她？他无缘无故怎会瞪她？
白子画不明所以地点头。
花千骨这才放心。
“寻常人自然遇不到也找不到烛龙，但我当时并不在六界。如果非要说的话，那个地方和书里写的‘归墟’还有‘混沌’很像，除了永恒流动的水波外什么也没有。”
还有一点她没说。
那个地方还埋葬着许多神族先辈。
众所周知，神夺天地造化而生，手眼通天，与天齐寿。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见到的那些英魂都是死了千万甚至亿万年的，他们和她一样没有具体形态，不知前尘，不能移动，永恒的岁月中只能无知无觉地困顿着。
离开的路上，她走进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那里有一个灰衣白发的老者在等她。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隐约从唇形辨出了一句话。
————回去吧，孩子，有人在等你。
那个老者给她的印象很深，但他的脸始终隐在云雾里，她至今不知道那是谁。
也许，是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的英魂吧。
古神族的事不好跟师父说，老者的事说了也没用，就这样吧。
……
归墟，混沌……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
“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曲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
“归墟”是人死后的去处。万事万物从混沌中诞生，最后也会回归混沌。”
“来世，信则有，不信则无。岁月悠悠，世间终会出现两朵相同的花，千百年的回眸，一花凋零，一花绽放。是否为同一朵，任后人去评断。幽冥地府十八重，重重关押重重孽，世间万物，生死轮回，最终一堆枯骨，死亡也许并不是最终的归宿，而是轮回，是新生。”
“归墟是圆满的，生生不息的。世人谓死人为归人，其生也存，其死也亡，人生也少矣，而岁往之亦速矣。在生命的终点，在世界的尽头，是海之悬崖，也是新的开始。”
“修道一生，悟法一世。换来万古无敌，尸横遍野。飞蛾扑火的执着，风烛最后的绚烂。悟得世间无双法，却抵不过逝水流年。一世极致绚烂，掩不住斑驳泪血昔年，再回首举世皆寂。”
……
昔年师尊说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一字字一句句都在讲述那个超然世界的不平凡，可如今的白子画听在耳中却只觉尖锐和刺耳。
轩辕剑下无生魂。当初他狠心刺下那一剑时便做好了与小骨一同赴死的准备，可后来小骨走了，他却活着。他找遍大江南北，三番五次将地府闹得天翻地覆，连忘川河都跳了一次，可就是见不到熟悉的人。
他自欺欺人地以为她生了他的气，和他玩捉迷藏，什么时候气消了，她就会回来了。可事实却是，她去归墟了！身归混沌了！
那种情况下，他拿什么等她？他怎么可能等得到她？！！！
“世界万物从道中而来，最终将归于来处。归于本源，回到道中，就如同不曾出生一样，不生亦不灭。”
白子画无力地退后两步，嘴里喃喃着师尊衍道曾说过的一句话，说着说着竟眼角发红，面露嘲讽，嘴角邪魅勾起。
“不生亦不灭，不生亦不灭，好一个‘不生亦不灭’！好，真好，好极了！”
说到最后已是一手捂脸，放声大笑了起来。
花千骨被白子画这幅类似于癫狂的模样吓到了，她悄悄咽了咽口水，感觉自己要玩完。
不都说好了不瞪她吗？他现在是没瞪她，但在吓她！
这跟瞪她有什么区别？！
啧，怪她心大，莫名其妙就真把重华的事跟他说了。这下倒好，估计后续不太美妙。。。
归墟啊！她去的是归墟啊！！！
师父肯定被她刺激到了。
这种情况下，她是转身逃呢还是装可怜呢？
呜呜，生存太难了。
见白子画还垂着头无声站那，花千骨悄摸摸伸出脚去，一步，两步，三步……二十步！
师父啊，您先冷静冷静，小骨就不陪您了，等我拿到东西出来，到时再给你贴贴哈～
花千骨以为自己能趁着师父大人没回过神先走一步了，没想到一转头正对上一双黑沉深邃的眼眸。
啊啊啊啊！
花千骨一声尖叫猛然歇在了喉咙里。
白子画还是微笑着的样子，似乎刚刚失神狂笑的不是他。但花千骨却注意到了他眼底瞬间闪过的一丝红光，那是心魔的征兆。
很久以前那个晚上，他也是顶着一双黯淡无神的眼咬她亲她，她清楚记得他眼里的红光，记得他最脆弱的时候露出的最真实的情绪。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他分明极其思念她的吧。否则，怎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喊出那声挣扎悲悸的“小骨”……
白子画近一步，花千骨就退一步，不大的石室里边被沙子埋了三分之一，站起的时候手直接可以触到屋顶。
空间很逼仄，面前的白子画很吓人。
花千骨鞋跟顶到石壁上，转头一看已完全没了退路。
手里的火折子被人拿过，而后反手扔去角落。
白子画依旧笑着，他低头凑近她，黑暗中清楚地捕捉到她一双璀璨又忐忑的眼睛。很亮，很美，很鲜活。
记忆中那双残烛将熄，生机尽褪的眼，不是她的吧？
对，不是她的，不会是她的……
花千骨身侧的双手紧扣墙壁，手腕处的青筋泄露了她紧张的情绪。她眼睁睁看着白子画低下头，削薄淡色的唇吻过她的双眼，吻过她的耳畔，最后轻轻落到雪白细腻的脖颈上。
他不会要咬她吧？
她就去年冬天吸过他一些血而已，要不要这么记仇？
呜呜，她不想被咬，救命啊。
她会不会被生吞活剥了？
上天没有听到花千骨的祈祷，当颈间传来轻微的刺痛时她就知道要完，后来真被人压在墙上吸血了。
花千骨自带异香，血液也有着令人惊叹的效果，前世白子画之所以能在中毒后挺那么久，很大一部分原因归结于花千骨以血喂他。
久而久之的，白子画体内拥有了两种血液，它们彼此共存，彼此影响。如白子画如今这种情况，就是心魔作祟，导致他下意识寻找能安抚他的存在。而花千骨的气息和血液，就是药。
吸血逐渐变成吮咬，花千骨心跳如擂鼓，强忍着颈间湿热轻缓的要命感觉，心道不能推不能推，真要把人推开了事情只会更糟。
早知道自己有勾出师父心魔的本事，说什么都不说实话了。
仰起的下颌被一只大手贴上，轻轻抚摸，缓缓勾勒，面前人抬起头来，唇上还沾着鲜红温热的血液，画面莫名妖娆。
花千骨看出了白子画眼中的舒适满足，随后更紧张了。
呜呜，接下来她是不是会被“啃”啊？
师父确实温柔又耐心，可那是他正常情况下啊！
最关键的是，这里没床啊！她不想摁出一身沙砾印子来！
会很难受的呜呜。
这一次，花千骨想多了。
白子画只是轻轻勾勒她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低头间蹭到她的脸上，而后静静凝着她问道：
“小骨，你恨我吗？”
花千骨嘴巴微张，莫名觉得这是道送命题。
恨肯定恨过，但现在已经好多了。
他已经和她心意互通，也做过男女间最亲密最缠绵的事，彼此理解，彼此守护，不是夫妻却胜似夫妻，她还有什么理由恨他呢？
花千骨刚想说不，白子画忽然伸出一指抵她的唇。
“我要听实话。”
额，这……
花千骨深呼吸一口气，想来想去到底还是说了个“是”。
她那短暂的一生中没真的恨过几个人，偏偏他是其中一个。真的没见过比他还自欺欺人的人了。
真的。
面前人低笑一声，似是早猜到这个答案。花千骨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但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很心酸。
“我过去一直在想，你到底有多恨我，才会骗我杀你，还立下诅咒让我连陪你一起死都做不到。
你知道日日夜夜枯等一个不可能到来的明天有多累多痛吗？你怎么就能那么狠心，在逼我杀了你之后留我一个人活着？！
为什么你宁可跟东方彧卿走，都不愿意回来看我？为什么？
你告诉师父，到底是为什么？！！！”
花千骨被他抓着肩膀逼问，被抓的地方有些疼，她却顾不上难受，而是眼角湿润复杂又悲悸地望着他。
她承认她剥夺了白子画死亡的权利，也确实撂下了“他没有资格和她一起死”的狠话，可她做这一切还是为了他啊！
临死前她是恨了他，却也不想拖累了他一辈子后真把人带走了，他可以死，但绝对不能在她的面前，不能在她知道的情况下，否则她走也走得不踏实。诅咒是为了让他免于遭受斗阑干同样的结局，不让他骄傲大爱了一辈子后反被一帮缩头露尾的小人吞了。至于答应东方和他一起走，是因为那时的她早已无家可归，无人可信，无路可退，无法自救，她用尽全力想挽留身边最后一个亲人，可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以那样惨烈那般痛苦的方式黯然谢幕。
人活一世，有些事不是说忘就能忘的。五百年来，她努力用时间抚平一切，努力跳出过去的漩涡，哪怕知道他好端端活着，也从没想过回去。
她也是人，她也会累，那句“若有来世，再也不要爱上他”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真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