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峰上,许草莽难得的不鲁莽,在这之前他觉得还是先问问姬铭,关于剑庐弟子娶异类为妻的态度。
于是,他带着小狐狸来到霜雪峰,直截了当的问道:“三师兄,我剑庐中,是否对那异类灵物一概视为寇仇?”
说到这儿,许草莽怕姬铭理解不了,又添了一句:
“我想娶小肜为妻!”
姬铭此时正悠哉悠哉的边看书边品酒,闻言却不禁开怀大笑:“哈哈,原来是此事啊。小狐狸来得这剑庐不久,对本门还不是十分熟悉这不见怪,但师弟你不应该啊。
我剑庐在天下道门中能占得一席之地,便要归功于谨遵掌教的教诲,讲求海纳百川,兼收并蓄。我教门之中,对这天地万物的理解,并不拘泥于一途。”
“就说那异类妖怪,剑庐中向来便有好几种看法。像咱们师尊,倒是对那些个异类精灵,颇不以为然。”
“原来如此!不过咱们剑庐怎么就成道门了?”
听得姬铭这番解释,许草莽心下顿时大宽,赶紧又替自家师兄斟满一碗米酒。
而姬铭也是谈得兴起,接着又说道:
“剑道也是道,何必在意这些标签。说起这兼收并蓄,天下道门中,虽然对于那修炼大道,以清心炼气、静养存神为主,但其他途径,也并无特别拘束。比如那‘玄素之道’的房中术,也并不禁止。只是,这房中之术,现在剑庐之中除了你师兄我,已基本无人再修习了。”
“哦?这是为何?”
“因为曾有位老前辈,一心推崇玄素之道,谨遵那阴阳炉鼎之法,只是数百年修炼下来,不仅道法进展甚微,而且还……”
原来,这位前辈,向来只信奉以房中之术来修合大道。很可惜,他以此法修行,不仅那道法未有大成,还因那些个炉鼎女子,俱都慕他人材,再加上这前辈心软鸡硬,喜欢顶人到底,这多年下来,那些个本只是买来修合道法的女子,竟都成了他的妻妾!
现在,这位前辈,已是儿孙满堂;山上住不得,便去那山下,做了个儿孙绕膝的田舍翁。
有了他这个前车之鉴,现在天下道门中,一心只为修得大道的后辈弟子,俱都是暗自警醒,已没谁再热衷于那“玄素之道”了!
倒想不到,这道门之中,竟还有这等趣人!听姬铭略微一说,许草莽当下便有些忍不住笑意。
却不防,少年身旁那位一直安安静静的小肜,突然稚声稚气的问道:
“三师兄,那房中之术是什么?”
“呃……”小女娃这发问,却难不倒姬铭。
这些年,姬铭常在那藏经阁中研阅经书,那本专讲玄素之道的《纯阳真经》,更是细致览过,身体力行的以实操去钻研:“这房中之术,也称玄素之道,它是循那……”
刚说到这儿,姬铭的解说却嘎然而止!
然后,一旁的许草莽便对面前这位一脸好奇的小小少女,正色说道:
“小肜,你还小。这房中之术,小孩子却不应该知道!”
“为什么我不应该知道?呃~相公啊,都说人家不是小孩子了!”
这小女娃儿嘟着嘴儿抗议。
“这个……呀!为夫看你三师兄现在恐怕有点儿醉了,嗯,你去帮他拿杯凉茶来,让他醒醒酒。”
“好的!”
听得自家夫君的吩咐,小狐狸赶紧朝那草庐一路小跑而去。
只不过,经过草庐木门时,这小女娃儿却是偷偷停了一下,立定身子跟木门比了一下,却有些沮丧的自言自语道:
“唉,和昨日一样,还是没长高……”
“夫君他什么都好,但如果不总把小肜当小孩子,那就更好了!”
“唉~真是世事难料啊~~”
小女娃儿不知学着谁的口气,在那里幽幽的喟叹了一下。
…………
经了这个插曲后不多久,姬铭也差不多酒兴阑珊,而许草莽得到想要的答案后便带着小狐狸告辞下崖而去。
看着这位被自己灌了几碗酒的四师弟,那走路都有些歪斜的下山背影,姬铭心中颇为感慨:
“今日这一叙,也真值得,原以为除剑以外别无他物的剑痴也有情根深种的一天,果然啊,天道再大,容不下儿女情长。”
“当真是世事难料!”
正在姬铭出神之时,却忽听得身旁“嚯啦”一声,回头看去,原来是那位正在勤快收拾着碗筷的清和剑灵,却不小心将一只陶碗扫落在青石地上。当下,那陶碗便摔得四分五裂。
……
看着这散落一地的陶片,姬铭却突然如遭雷殛,一时竟怔在那里,说不得半句话来!
盯着这碎了一地的陶片,这位微有酒意的浪荡少年,竟是突然发起呆来。
那个扫落陶碗的温婉女孩,见姬铭如此反应,便知道他又是心有所悟,于是半蹲下去,轻手轻脚的一片一片的将那陶片捡起来。
直到清风徐来,拂过他的发丝,才突然回过神来。于是他赶紧也蹲下来,和她一起捡拾这碎碗片。
“顿悟了吗?”
“咳咳,这不算顿悟吧!只是突然想到一个很头疼的事儿。”
原来,井空大师离去后,作为一柱峰“大师兄”的他便常常研读道家经典。自此以后,他便对这修道一途,也从以前的混口饭吃,逐渐变得颇具责任。在那无聊之际,他也会琢磨琢磨那些道家经义,会常常思索一些别人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儿,来打发时间,或者助以入眠。
虽然这些天来,多了清和这个温柔可人的女剑灵陪在身边,这霜雪峰的清幽日子,不再显得那么闲闷;但他那研修道家经义的心思,却一直都没放下。
方才,正是这碎得一地的陶碗残片,猛的触动了姬铭的心思,让这位阴阳大道逐渐完善,觉得那大道也并非不可期的少年,突然间就变得呆若木鸡。
《道德真经》、《南华真经》等诸多道家典籍,都说那天地本原,皆是混沌,“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混兮其若浊”,“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这天地万物的本原,正是那毫无义理规律可循的散乱无常。而刚才这些个散落的碎片,却突然让他惊觉:
这世间似乎欣欣向荣、秩序有常的万物,却都是在朝着那混沌、破灭的方向运行。
陶碗落地,支离破碎;草木柔条,死也枯槁;人生百年,尽归尘土;即使那似乎是亘古不变的山川河流,却也免不了会沧海桑田。这世间的事物生灵,似乎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便是回归天地的本原,重归那枯寂破灭的混沌。
虽然,先贤有“思劳於万几,神驰於宇宙”的意气风发,但这个天地宇宙的真相却是:
生长,孕化,并不是宇宙的方向;而寂灭、混沌、死亡,才是宇宙间的永恒……
如果这样,那现在这天下的道家,千百年来孜孜以求的“长生久视”,岂不只是那缘木求鱼,全都是妄谈?
方才,姬铭那一瞬间的失神,倒不是为自己不能修道长生而沮丧,而是从这散落一地的碎片,突然发现这大行于天下的道家,其最终追求的,很可能根本便是个绝无可能实现的虚无之物。
因此他刚才才会突然怔立当场,嗒然若丧!
现在,半蹲在他身边的江南女子,则安静的看着他,不催促着他解释也不追问他的迷茫。
而她身旁这位心中刚刚经过一场大混乱的少年,一边拾捡着陶碗碎片,一边自言自语道:
“唉,原来这陶碗,摔成碎片容易,却不能自个儿复原成陶碗啊!”
“那是自然之道嘛,姬铭啊,你今天怎么变得有些奇怪呢。”
不过,听得清和这恰似新鸟娇啼的话儿,姬铭倒真个顿时释然,开怀一笑道:
“说的也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顺其自然便可。又何必想那么多呢!”
“嗯!”
这一场不是风波的风波,就被姑娘这么一个简单的鼻音儿给结束了。
现在,清和剑灵开始忙活起她一天中最重要的工作来:趁太阳还没下山前,用清水冲一下这块石坪。一来,可以洗去石坪上的树叶灰尘;二来,也可以消去这盛夏石坪上炎炎的暑气。这样,晚上姬铭便可以有个清凉干净的地方,好专心吸那天上的灵气神光了!
说起来,在姬铭眼中那毫无颜色的天地灵气,在她这个后天剑灵的眼中,却是映成了漫天扭曲流转的绚色光流。看来,剑灵的神异,确实不可以常理度之。
清和剑灵从半空中突然招出一团清水,然后将它哗啦一声砸在石坪上,这凉凉的水儿,便四处流溢。
在她清洗石坪之时,姬铭便立在那冷泉旁边,看着清水漫过那被日光晒得泛着白光的石坪。
瞧着这四处漫流的清水,他心中不免又是一番感叹:
“唉!就瞧这水,也总是趋向那无所定行啊!”
回头看看这冷泉,那岩间水气凝成的圆润水滴,正从那倒垂的石笋尖上,滴落下来,在底下光滑的青石上面撞碎,向四处飞溅起晶莹的水花。
正是心中有感,便触目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