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共和元年正月初一,越王孙绍率孙家宗室、群臣百余人于富春山下新建的孙氏宗庙祭祖,场面隆重而热烈,情之所至,许多人控制不住的情绪,黯然泪下。这其中以孙翊之妻徐氏,子孙松,孙匡之妻曹氏,子孙泰最为动情,看着孙翊、孙匡的灵位和孙策的灵位摆放在一起,他们嚎淘大哭,泪如雨下。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孙翊和灵位和孙策的灵位之间位置有些大,似乎还缺一个,空在那里有些刺眼。看到这个空档之后,好多人有意无意的看孙登,看得年轻的孙登坐立不安。
他知道那里是给他的父亲孙权留着的,只是孙权百年之后会把灵位放在这里吗?他很怀疑。
大典之后,孙绍一直在富春山呆着,他很快就要出征,出征之后就很难再有这样的闲情逸志了,趁着出征前还有一点时间,他要在富春山思考一些问题,和孙氏宗族聚一聚,增进感情。
这一天,孙绍带着孙登、孙松、孙泰等人沿着祖庙前的山路缓缓而行,慢慢的,孙松、孙泰等人落在了后面,只剩下孙登还跟在孙绍身后。在一个新砌的凉亭里,孙绍抚着光滑的汉白玉栏杆,看着远处静静流淌的浙水,沉默不语。浙水在这一段又名浙江水,后世还有一个名字叫富春江,他们所在的这座山,也就是有名的富春山,大画家黄公望曾经画了一幅富春山居图。
眼前这山,这水,便是一副恬静优雅的水墨山水,山间的积雪还没有完全化尽,点缀在浓黑的山水之间,如同一朵朵白绢花。
“子高,你父王……有书来了。”孙绍微微的侧过头,看了一眼孙登,孙登立刻提起了精神,却极力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他顿了顿,这才淡淡的说道:“是吗?我父王怎么说?”
“他让你跟我出海。”孙绍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书札,抖了抖,递到孙登面前。孙登愣了一下,这才伸出双手接过来,面向北躬身行了一礼,然后仔细的看了一遍。在富春的这段时间,他天天盼着孙权的消息,他希望孙权能够为他着想,把孙绍的儿子放回来,免得他要跟着孙绍出海。这些天他听到海上凶险的事情太多了,每天都在做噩梦,梦见自己掉海里淹死了。他住在孙尚香的飞虎号楼船上,那楼船很大,也很坚固,可是毕竟不如陆地的房子好,富春江的水没什么风浪,可是对于孙登来说,船的摇晃还是让他找不到脚踏实地的感觉——而听那些女卫们说,这点摇晃根本不叫摇晃,如果出了海,那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把苦胆汗都吐出来。
这些话听得孙登胆战心惊,他每天都在祈祷孙权能把他接回去,不要让他去遭这个罪。眼看着离孙绍出海的曰子越来越近了,他的精神也紧张到了极点,终于接到了孙权的决定。
可是,这个决定让他大失所望。
孙权在书札里对孙绍说,孙登虽然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从弟,就象当年我希望自己能象你的父亲那样英武一样,我希望我的儿子孙登也能向你学习,成为一个英雄。你带他去吧,我相信你能照顾好他,就象我能照顾好你的儿子一样。我知道你越国新建,人手不足,特地让将军诸葛直、卫温带五千水军和大量的粮草、辎重来支援你。我知道,论战力,他们和你的震旦水师相差太远了,帮不了太多的忙,我派他们来,只是表示我的一片心意,另外也让他们保护好孙登,免得你分心。
看罢书信,孙登欲哭无泪。
孙绍将孙登的表情看在眼里,自己也觉得有些郁闷,他本来是打算逼孙权把大桥和阿猘送回来的,没想到孙权居然这么狠,宁可把孙登送上战场,也坚决不肯送回大桥和阿猘。
从心志这一点来看,他这一次彻底败给了孙权。
“你和王夫人有过过节吗?”孙绍不动声色的问道。几天前,他便接到了吕壹的密信,知道了这个结果。现在不挑拨两句,简直没有天理了。
孙登犹豫了一下,他从孙绍的话里听出了其他的意思,他想了想道:“我和王夫人接触很少。”
“有母亲的孩子是个宝啊。”孙绍转过身看着远处如玉带一般的江水,长叹了一声,感慨万千:“没想到这个妇人为了孩子,居然能有这样的能量。”
孙登死死的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孙绍的话象一把刀刺在他手里,然后又在上面撒了一把盐。他的母亲是个奴婢,他连她的样子都记不得,他印象中的母亲是徐夫人,可是徐夫人后来又失宠了,被冷落在吴县,再后来是袁夫人,袁夫人为人清冷,对他远不如徐夫人那么宠爱。再后来他渐渐的也大了,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感情,学会了温良恭俭让,学会了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学会了在妹妹大虎的嚣张面前保持风度。
可是,现在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非常想对孙绍破口大骂,骂他太残忍,把这样的手段用在他一个不过十三岁的孩子身上。
然而他不敢。
“子高,想你母亲吗?”孙绍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愤怒,扭过头看着他。
孙登死死的咬着嘴唇不说话,拱在袖子里的手因为握得太紧,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我和你一样,想不起来亲生母亲的样子。”孙绍走过来,伸手抱住孙登的头,将他揽入怀中,幽幽的说道:“不过,我还有一位阿母,她虽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我一直把她当成我的亲生母亲。我现在……非常想她。”
孙登再也忍不住了,他耸着肩膀抽泣起来,伸出双手抱着孙绍的腰,泣不成声的说道:“大兄,我也想我的阿母,我想她,可是她在吴县,不能帮我说话。”
“你是说……徐夫人?”孙绍诧异的说道。
“是,是她,她对我和亲生母亲一样。”孙登点点头。
“我倒是忘了。”孙绍恍然大悟,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和子乔(孙松)的母亲是姊妹吧?”
“不是,她们只是同宗,不同辈的。”孙登有些不好意思。他曾经听徐夫人说过,孙权之所以会娶她,就是因为他看到孙翊的夫人徐氏,这才派人去徐家打听的,当时寡居的徐夫人和徐氏外貌很相似,孙权一眼就看中了,这才不顾辈份取了过来。徐夫人虽然和徐氏年龄相差不大,却比徐氏晚一辈,她的父亲徐琨是徐氏的兄长。
“是这样啊。”孙绍笑了,他推开孙登,凝视着他的眼睛:“你想她,我就把她请到钱唐来住几天,让你们聚一聚,如何?”
“这……这不太好吧?”孙登有些紧张的摇摇头:“父王听到了,会生气的。”
孙绍咧嘴一笑:“怕什么,我派人去请姑奶奶,然后让姑奶奶把她顺便带过来就是了。”他转了转眼珠,又笑道:“如果你还是不放心,我就把吴家的人也一起请来,这样总可以了吧?”
孙登感激不尽。徐夫人虽然被冷落了,但是她还是孙权的夫人,不能自由行动,而孙绍所说的姑奶奶是指徐夫人的祖母,也就是孙坚的妹妹孙氏,老太太今年六十了,身体好得很,就住在富春附近,以她的名义召徐夫人到富春来名正言顺,更何况孙绍又召孙坚夫人吴氏的家人一起来,这就相当于是恩及外戚了,孙权应该想不到这其中真正的用意。这样一来,等于孙绍花很多钱和几个官位,就为了孙登见一眼徐夫人——请人家来一趟,多少要表示一下的。
孙登的心中涌过一阵暖流。
孙绍立刻着手去办,姑奶奶孙氏得知孙绍的用意,二话不说,立刻让孙子徐矫星夜赶往吴县,把徐夫人接了来,然后一家人赶到富春山和孙绍见面。徐夫人和孙登一见,抱头痛哭。她自己没有生孩子,一直把孙登当成自己的孩子,可是一晃这就有七八年没见了,看着当年的童子现在变成一个大人,让她真切的感到了这几年时光的流失。
孙氏感激孙绍的情意,她把孙子徐矫和徐祚兄弟俩都留在了孙绍身边,让他们为越国效力。孙绍没有亏待他们,当着姑奶奶的面,封徐矫为城门校尉,徐祚为中司马,留在自己身边。
很快,孙坚夫人吴氏的侄孙吴安也赶到富春山,孙绍赏了他们一笔财物,却没有让他们做官,因为吴安的父亲吴奋现在是吴郡都尉,孙绍如果把他们留下,对吴奋不利。吴安开始没什么意见,可是后来一看徐矫一下子成了城门校尉,心里就有些不平衡了。吴奋在孙权手下快二十年了,才是个吴郡都尉,这差距也太大了。带着孙绍赏赐的财物,他有些失落的踏上返程,一路上就在考虑怎么劝老子吴奋脱离孙权,改投孙绍门下。
如果再加上本来就是山阴人,早就名正言顺的投入孙绍门下的谢夫人一族,至此,孙权的后宫外戚被孙绍挖走了一半势力。
正月末,孙绍安排国相虞翻和御史大夫陆绩留守钱唐,自己带着两万水师誓师出征。钱唐码头旌旗如云,号角齐鸣,刚刚加官进爵的越国新贵们有的随孙绍出征,有的赶到码头送行,一个个拉着亲人的手依依惜别。
军号一声悠然的长鸣,十几艘楼船挂上了帆,趁着初春的北风,缓缓起航。
“子高,感觉如何?”孙绍对满面笑容的孙登说道。
孙登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场面壮观,让人心潮澎湃。”
“呵呵,这算什么,等我们得胜归来的时候,你再看,比这个还热闹百倍。”孙绍笑呵呵的摆摆手,不屑一顾。他看了一眼站在孙登身后的诸葛瑾父子,笑道:“有了诸葛将军和卫将军的五千水师,你们是不是安心些了?”
诸葛瑾无奈的笑了一声。诸葛直是他的族人,卫温是卫旌的族人,他们与其说是来协助孙绍的,不如又是孙权派来监视孙绍的。孙绍不以为然,他很坦然的面对他们,一点歧视的意思也没有,可是左将军崔谦和右将军陈海、后将军越海他们就不一样,看向他们的眼神就象狼看到了猎物一样,仿佛随时都可能把他们吞下肚子里去。特别是左将军崔谦那个大海盗,不管他怎么笑,看起来都象是狞笑,让诸葛瑾心里一阵阵的发毛。
孙绍冲着板着脸的诸葛恪勾勾手指头:“元逊,有没有兴趣列席我的军议?”
诸葛恪为难的歪了歪嘴,他非常喜欢孙绍的军议,不仅可以听到很多经验丰富的将军就战局发表意见,还可以畅所欲言,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如果主动去参加的话,以后传到孙权的耳朵里就完了。面对孙绍的邀请,他只能强自忍着。
“大兄,我可以去吗?”孙登将诸葛恪的脸色看在眼里,主动笑着问道。孙绍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欢迎之至,一起来吧。”
诸葛恪如释重负,连忙招呼跟在后面的诸葛直和卫温:“二位将军,我们一起去吧。”
诸葛、卫二人见了,请示的看了一眼诸葛瑾,然后一起点头道:“喏。”
在孙绍的新指挥舰盖海号之中,崔谦等人围着巨大的沙盘正在说着闲话,一看到孙绍进来,他们连忙收声,齐唰唰的躬身行礼,齐声喝道:“臣等拜见大王。”
孙绍抚胸还礼,然后大步走到帅座前,吩咐诸将入座,然后一摆手,左司马邓艾和右司马石苞扯动沙盘上的绵布,露出那副立体海图。孙绍走到一旁,手在空中虚虚的划了一圈:“诸君,这次作战任务是围剿侵扰青徐的海盗,你们好好的议一议,看看如何行动方能保得万全。”
崔谦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诸葛恪等人却相视苦笑。虽然明知苏粗腿是孙绍的第一号打手,但是现在他的身份却是海盗,孙绍现在是应徐州刺史臧霸、青州刺史孙观之请,去帮他们剿灭海盗的。这才叫贼喊捉贼,估计臧霸、孙观现在肯定是气得要吐血。
“臣以为,海盗来去无踪,要想一击而中,一网打尽,确非易事。”崔谦一本正经的说道:“所以,臣建议大王在徐州行海禁之策,先断了海盗的生计,然后再寻找战机,诱敌深入。”
他的话还没说完,越海和陈海就忍不住的笑出声来。诸葛恪等人莫名其妙,面面相觑,不知他们笑的什么意思。最后还是卫温悄悄的对他们说,他听族兄卫旌说过,这禁海之策当初对付的海盗就是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越国左将军,只是时移境迁,他现在成了官兵,要用这禁海之策去对付别人了。
诸葛恪等人哑然失笑。
崔谦一瞪眼,声色俱厉的喝道:“大王面前,你们居然如此放肆,难道不知道御史大夫陆大人的利害吗?”
一听这话,陈海、越海顿时收了声。御史大夫陆绩的利害他们已经尝过了,那个跛脚御史大夫太狠了,上次他们在孙绍面前说笑时被他捉住了,他上表弹劾他们言行无状,有失大臣体统,虽然孙绍说好话,他也不答应,以辞职相威胁,到最后越海他们没办法,灰溜溜的自已上书请求罚俸一年,还写了保证书,保证下次不犯,陆绩这才放过他们。
现在陆绩虽然不在,可是他有属吏在孙绍身边,这些人会如实把情况上报给陆绩,就连孙绍也不能干涉,所以崔谦一说到陆绩,陈海和越海都规矩了几分,就连孙绍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左将军的办法的确是个好办法。”孙绍打破了冷场,转过头看了一眼诸葛瑾:“我说左将军,唉呀,这两个左将军还真是费劲,我说子瑜兄啊,你看啊,我们要想实行禁海,就要和广陵太守孙将军合作,你看能不能向吴王殿下请示一下,让他派孙将军协助我们?另外,长期作战,粮草辎重需要得也多,你看他能不能再支持一点。”
诸葛瑾早就知道孙绍请他们列席军议不会有什么好心思,可是听到这句话还是无可奈何,为了保护孙登,孙权已经派了五千水师来了,再加上广陵太守孙韶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孙绍这意思是打算持续不断的讹诈孙权啊,两万大军实行禁海,那可不是一个月两个月能解决的,得要多少粮?
诸葛瑾还在犹豫,陈海不怀好意的摸着下巴笑了:“大王,我建议最好请吴王一起实行禁海,要不然的话,海盗们在徐州抢不到,再跑到吴郡来抢,那也不是个事啊。”
诸葛瑾吓了一跳,这可是赤裸裸的威胁啊。要说苏粗腿之前在会稽闹事还有点做戏的成份,那现在如果他再到吴郡来找,可就是实打实,不带一点玩笑的成份了。到时候他溯海而入,直扑京口、建邺,你知道这是真海盗啊,还是孙绍假扮的?
“右将军言之有理。”诸葛瑾连忙应道:“要禁海,当然要一起禁,这样才能不给海盗们可趁之机。只是外臣想请问大王,实行这禁海之策大概需要多少时间,我也好请吴王做好准备啊。”
孙绍强忍着笑,看向负责军辎的顾谭。顾谭板着脸,严肃的说道:“至少在半年,多也可能要一年两年。”
诸葛瑾的汗沿着额头流了下来,他听出来了,这绝对是讹诈,而且是长期讹诈,孙权如果听到这个消息,肯定要暴跳如雷。
孙绍皱着眉头想了想:“这么多,恐怕吴王一时半会也拿不出来,这样吧,子瑜兄,你立刻送消息给吴王,让他先准备两万大军三个月的粮草送到长江口,其他的,我再去向臧霸要,我帮他打海盗,他总不能让我饿肚子啊。”
诸葛瑾明知这是孙绍在威胁他,也只能点头称是。谁让孙权没实力对付他呢,这陆上孙权有绝对的把握,下了海,彻底没辙。当初孙权让张奋依照震旦水师的战船造了不少新式战船,结果苏粗腿一反水,这些战船大部分被苏粗腿拐走了,少部分成了青徐水师的战利品,就连负责制造的张奋本人都被苏粗腿抢跑了,现在孙权想造新船都没人会,算来算去,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忙了几个月,最后全便宜孙绍了。现在孙绍把孙登捏在手里做筹码,开始象只蚊子似的不断的吸孙权的血,什么时候是个尽头?诸葛瑾越想越觉得当初孙权把大桥和阿猘扣在建邺做人质是个败笔,这简直是招惹了一个无赖啊。
诸葛瑾不是急智之人,面对无耻而狡诈的孙绍君臣,他身心疲惫。军议完成之后,他和诸葛恪相对而坐,除了苦笑还是苦笑,最后没办法,还是由诸葛恪执笔,斟字酌句的给孙权写了一封书信,委婉的表达了孙绍的意思。至于孙权是怎么想的,他们不知道,只知道半个月后孙绍到达长江口的时候,孙韶带着人和五万石军粮已经在等。
“五万?”孙绍一脸的不高兴:“我要六万他只给五万,他想让谁饿肚皮?”
孙韶苦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说奉先,兄弟面前,你就不要太计较了吧?吴王毕竟是你的亲叔叔,你做事不能做得太绝了,真撕破了脸,对谁都没好处。”
孙绍换上一副笑脸,没正经的搂着孙韶的肩膀道:“既然孙大人还记得我们是兄弟,那我就不跟他计较了。我说兄长,这次作战,你可得好好帮我啊,要不然,我怕是对付不了臧霸和孙观那两个老家伙,他们在青徐可是经营了快三十年了。”
“你不会又在算计我吧?”孙韶警惕的看着孙绍,向后退了一步。
“嘿,你就这么看兄弟的?兄弟我大小也是个越王,怎么在你的眼里就是这样一个无耻之徒?”孙绍沉下了脸,很不高兴的说道:“既然如此,我还是派人去要所缺的一万石粮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