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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何不请吴王一起来祭祖?”夏侯徽一手握着一卷书背在身后,一手扶着门框,静静的看着胸膛起伏不停的孙绍,清脆的童音如铜铃一般悦耳。

孙绍扭过头,看了一眼以妾自居的夏侯徽,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再次恶毒的诅咒了曹丕一次,然后转了转眼珠:“他肯定不会来的,他也是王。”

“不然。”夏侯徽款款走到孙绍面前,仰起头看着孙绍,吹弹可破的小脸上露出的却是与年龄不符的从容:“他虽然也是王,可是他只能为宗,不能为祖。就算不从武圣孙子开始追溯孙家的血脉,仅从烈王开始算起,他不能置身于此次祭祖之外,要不然,他岂不成了数典忘宗之人?那么多孙家人来祭祖,他能置身事外吗?就算他息不来,他也要派孙登来的。”

孙绍明白了夏侯徽的真实用意。

宗法制度中,嫡长子有继承制,可以祭祖,孙策是孙坚的嫡长子,孙绍的母亲吕氏被追封为县君,等于由天子下诏扶正了,孙绍现在不仅是孙策的长子,而且是嫡长子,是当仁不让的孙家继承人,孙绍有权祭祀从最初的孙家先祖开始的先人,比如孙武。而孙权是孙坚的次子,他没有资格象孙绍一样祭祖,他的子孙只能以他为宗,祭祀从他开始的先人。这就是祖和宗的区别,也是嫡长房和庶支的区别。

孙绍这次为孙家宗祖立庙,以前所未有的规格祭祀从孙武直到孙策的先人,孙家人几乎能抽出身的都要赶来,抽不出身的也要派出代表,否则就是自外于孙家,不承认自己是孙家人,孙权也不例外,他可以不自己来,但是他肯定要派代表来,通常情况下是长子,也就是孙登。

这样一来,孙绍到时候找个理由把孙登扣下,手里就有了同样的人质。你扣我的长子,我也扣你的长子,大家扯平。

不得不说,对宗法制度这个问题上,孙绍这个冒牌货远没有夏侯徽这么一个刚刚十岁的孩子领悟得透彻,他到这时候才理解了天子追封孙坚夫妇和孙策夫妇的意义。

这就是名份的重要姓。有时候看起来屁用也没用,但有时候却能起到可不估量的作用。

“有道理。”孙绍摸着下巴,满意的点点头。看来当初决定收下这个小萝莉还是对的,她在权谋这方面的天赋是关凤拍马都赶不上的,现在已经这么精明,再假以时曰,这又是一个吕后啊。他随即和虞翻商量了一下,虞翻拍着大腿赞叹不已,立刻以孙绍的名义亲自写了一封书札,让人以最快的速度送给孙权,邀请他到富春来参加新年的祭祖大典。

孙权接到书札,只看了一眼脸就紫了,整个脸颊火辣辣的疼。他紧紧的咬着牙,双手握成拳,将书札一撕两半,然后又狠狠的揉成一团,用力的扔了出去。

吕壹站得离孙权五步远,都能听到“咯咯”的咬牙声。他大气都不敢出,屏住了呼吸,生怕惹得孙权一个不高兴就收拾了他。他现在明白了,孙绍之所以把酒坊送给他,是因为孙绍早就想逃之夭夭了。但是他虽然知道这是一个烫手的礼物,却又舍不得扔掉,什么样的礼物能每年带来三四百金的收入?没有,就算孙权最倚重的臣子,也没有这样的赏赐,所以当他不得已将这些酒坊全部献给孙权的时候,他不恨孙绍,却对孙权有些怨言——是孙绍给他了一个天大的好处,然后又被孙权巧取豪夺去了——只是他不敢说,哪怕是一点点不快的神情都不敢有。

孙权过了好久,叹了一口气,又示意吕壹把纸团捡起来,放在案上,慢慢的摊开抚平,有气无力的说道:“去找顾公他们来。”

吕壹站着没动,他犹豫了片刻:“殿下,臣闻说顾公的长孙、越王的侍郎顾谭昨天刚刚回到建邺探亲。”

孙权眉头一挑,正要发火,却又忍住了。吕壹说得没错,别的事可以找顾雍商量,这件事却不行。顾雍的孙子顾谭是孙绍的侍郎,顾雍的妻弟陆绩是孙绍的御史大夫,他能说孙绍的不是吗?孙权随即又想到了另外两个人,朱治和陆逊,这一老一少两个重臣和顾雍一样,都有孙绍有着婚姻关系,是不是也不适合咨询?

孙权郁闷的发现,自己当初好象给自己挖了一个坑,本来是打算用孙绍的三个姊姊笼络朱、陆、顾三家的,可是现在发现,这些不仅没给自己带来助力,反而带来了阻力。

他想了一会,烦躁的挥挥手:“请滕耽和诸葛瑾来,还有孙丞相。”孙丞相就是孙邵,孙权为吴王后就任命孙邵做了丞相,一方面是因为他资格老,另一方面也有补偿他的意思——这次他代孙权受过,可被孙绍收拾惨了,血都吐了好几口,额上一个疤时刻提醒着孙权他的功劳。

几个人赶到之后,看了明显被蹂躏过的书札,他们都明白了孙权为什么发火。可是他们也没办法,孙绍说得光明正大,理正言辞,要说有不可告人的阴谋,那也是孙权自己先挑起来的,你没事扣人家儿子做什么人质啊?如今天子大权旁落,四王分治,你不说拉拢拉拢孙绍,合力对付刘备和曹艹,反而要挑起事端,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现在好,人家请你去参加祭祖,你是去还是不去?去,很危险,不去,等于把孙家人全部推到了孙绍那一边。

几个人互相看看,谁也不吭声。孙权急了,不奈烦的敲着案几道:“诸公难道是泥胎木偶吗?一个主意也没有,想坐到什么时候?”顾雍、张昭这样的人不在座,再加上心情的确不太好,他显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殿下,臣建议派人护送公子登去。”左将军诸葛瑾话一出口,就看到孙权的眉毛竖了起来,连忙又说道:“臣敢问殿下,殿下会伤害越王之子吗?”

“怎么可能。”孙权不假思索的连连摇头:“我怎么能伤害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

“那殿下以为,越王会伤害公子登吗?”诸葛瑾又跟着问道。

孙权沉默了,他揪着胡子想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既然如此,殿下何不让公子登在越王身边呆上几年?公子登聪明仁厚,如今又年岁渐长,如果能在越王身边见识见识,以后也好取长补短,知已知彼啊。”

孙权皱起了眉头,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又舍不得,只得把目光转向右将军滕耽等人。滕耽和孙邵也附和诸葛瑾,认为这个办法好,岂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又为以后的进一步合作打下基础。孙邵更进一步说,孙绍一直以仁厚示人,在孙氏宗亲中名声甚佳,他肯定不会对孙登不利。殿下要是舍不是孙登,也没关系,等公子登行了冠礼,就可以立为太子,到时候越王能有什么理由扣着不放?而越王的儿子还小着呢。

“这样也行,那……派谁一起去比较好?”

滕耽把目光转向了诸葛瑾,诸葛瑾本人是孙权的死党,他的儿子诸葛恪是孙登的伴读,而且上次护送孙尚香去南海时没少被孙绍折磨,他们是不可能和孙绍走到一起去的,派他们父子去,孙权应该最放心。

诸葛瑾一愣,随即吓了一跳,刚准备摇头,孙权却笑道:“我也觉得子瑜比较合适。”诸葛瑾听了这话,只好改口道:“臣遵命。”

……太常顾雍和陆老夫人并肩而坐,顾雍面无表情的呷着茶,陆老夫人却是满面笑容,一手搂着顾承,一手拉着顾谭。孙元英坐在下首陪着,孙秀英和陆氏一左一右坐在她的身边,笑盈盈的看着口若悬河的顾谭。

大半年不见,顾谭高了,黑了,也壮实了。他这次奉孙绍之命回来探亲,有太多的话要对大父大母和母亲说,丝毫没有注意到顾雍脸上的不悦。孙元英毕竟是做媳妇的,小心谨慎惯了,很快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顾雍平时虽然严肃,但是生气和严肃的区别,她还是分得清的。

“阿谭啊,看来你这字还是没起作用。”

顾谭一愣,看了一眼母亲,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的字子默是顾雍起的,目的就是让他少说话,出言谨慎一些,今天这么侃侃而谈,和顾雍的行世准则相冲突了。他歉然一笑:“是我张狂了。其实,我所说的这些事,不过是我见闻中很少的一部分。”

“有什么张狂的。”陆老夫人却不在意,笑呵呵的说道:“阿谭啊,你不用在意你大父,他一辈子就这样,被人欺负了,不敢冲人发火,只有回来生闷气。与他相比啊,我还是喜欢你阿舅的办法,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这才是圣人的真意嘛。”

顾谭强忍着笑,不敢吭声。孙元英等人听了,也有些尴尬,陆老夫人当着她们这些小辈的面说顾雍的不是,虽然一针见血,但是她们却不好表示附和。孙绍派人来请孙权去参加新年的祭祖仪式,孙权找人商量,有意无意的遗漏了顾雍这个元老,让顾雍心里十分不舒服,他不好表现在脸上,只好自己生闷气。以他的智谋,当然不会看不出这是孙绍有意无意的在给孙权出难题,连带着对孙绍有意见也是正常。可是陆老夫人不一样,陆绩在孙绍手下做了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上次回来时表现出来的气色和心情又非常好,陆老夫人现在对孙绍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就是听不得顾雍说孙绍的不是,有点故意别扭的意思在里面。

所谓知夫莫若妻,陆老夫人和顾雍生活了一辈子,对顾雍的姓格当然是了如指掌。顾雍在想什么,她是清清楚楚,但是她的处理意见却和顾雍相反,她觉得孙权、孙绍这叔侄两个的心胸和手段在这次封王之后的举动上已经高下立判。孙绍封了越王,虽然现在地盘有限,总体实力也不如孙权,但是他够大方,不管是跟着他的降将还是会稽的世家大族都得到了足够的好处,而孙绍又在大加封赏的同时牢牢的抓住了兵权。反观孙权,他一直在抑制江东的土着,宁可封能力明显不如顾雍的孙邵为相,也不封对他忠心耿耿的顾雍,这次鲁肃因身体不好请病假,他居然想让严畯那个书生去代替鲁肃,而不是让陆逊这样的少壮派去挑大梁。他一直想通过扶植淮泗派来平衡江东土着,可是效果却很不理想,兵权还是掌握在那些骄横少礼的武夫手中。陆老夫人觉得和孙绍一比,孙权的手段太拙劣了。就象同样赶一驾两匹马速度不一样的马车,孙权是拼命的想拉住那匹身强力壮、越跑越快的马以保持平衡,而孙绍则是想方设法让跑得快的马负担更多,从而让跑得慢的马快起来,以达到新的平衡,这个结果是很明显的。

说到底还是利益,陆老夫人认为在孙绍的手下能得到更多的利益,陆家已经有陆绩了,可是顾家呢?顾谭是孙绍的亲外甥,可是现在仅仅是个侍郎,为什么?原因是顾雍是孙权的重臣,孙绍有顾忌,不管这个顾忌是好意的还是提防的。

陆老夫人让顾谭多讲讲他在孙绍身边看到的事,就是希望更多的了解孙绍,同时也希望顾雍能及时的做出调整。她不仅是陆家的女儿,还是顾家的女主人,在看到陆家抓住了机遇的同时,也希望顾家能有更好的前景。

顾雍的瞻前顾后,让她心生不满。

“阿谭啊,越国真是三公坐而论道,见王不拜吗?”陆老夫人又问道。

“是。”顾谭舔了舔嘴唇,小心的看了一眼顾雍,谨慎的说道:“除了朝会等场合,通常三公见王驾都只是欠身施礼而已,大王还要起身相迎。”

“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胸怀,越王的前途不可限量啊。”陆老夫人赞叹的点点头:“非是如此,虞仲翔那个老狂夫也不会这么惬意了,说不得还要在丹扬受罪。”

顾谭笑了笑:“大母所言正是。其实不仅是虞相国,就是我那御史大夫舅公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呢,上次为了宣夜说的一点疑难,他硬是生生的扯破了大王的新王服呢。”

陆老夫人愕然,随即又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她那弟弟陆绩的脾气她当然清楚,比起虞翻来恐怕不遑多让。她笑道:“那越王又如何?”

“越王啊,”顾谭想到好玩处,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越王落不下面子,让人堵着舅公的府门,要他陪王服,后来还是舅姑(陆珊)去付了钱,越王才让开大门。”

“这什么越王嘛,有这么做的吗?”孙秀英忍不住的嗔怪道:“为了一件王服去堵御史大夫的门?”

“舅母,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顾谭反驳道:“越王的钱也是钱,他要向少府讨每一个钱都很难的,这平白被人扯破了衣服,当然要讨回来。”

“他这么穷?”孙元英诧异的问道:“他那么多货船来往于大江之上,哪一船不能赚上几百金?怎么还这么穷?”

“大王钱是不少,可是开销也大。”顾谭皱起了眉头,也有些不解的说道:“大司农沈默之在朱崖开办了朱崖道术学院,好象大部分钱都投到那里面去了。”

“道术学院?”顾雍也好奇的问了一句。

“嗯。”顾谭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对这个道术学院也不是太了解,好象一直很保密。葛衡叔侄、魏笃他们都在道术学院做事,据说是钱象水一样的投进去,越王从来不皱一下眉头。”

“这道术学院是干什么的?花这么多钱?”

“不太清楚。”顾谭摇摇头:“我只是听舅公说过,他在道术学院的道学院,按这么说,应该还有一个术学院。现在正在造的新式战船,可能就是术学院葛衡的成果,他手下有近百号工匠,每天吃饱喝足了,就是研究战船和各种机械。他们的报酬都很高,据说前一段时间还闹了个笑话。”

“什么笑话?”陆老夫人催促道:“快些说来听听,你们这越国虽然刚立国,妙事还真多。”

“朱崖有一个很大的庄园,里面养了成千上万只的鸡鸭,还有专门的人牧豕,道术学院的人每隔两三天就能吃一顿肉,如果有功,还可能另外赏赐一些肉。有一个木匠连续在三个月的月底评选中成绩最好,赏了二十多斤豕肉,他却跑去对大司农说,他因为立功次数太多,豕肉吃得腻了,希望大司农能换成活的鸡鸭给他,他好带回家养着以后再吃,大司农居然也就准了。”

陆老夫人听得瞠目结舌,一个木匠居然吃肉吃得腻了?这的确是个笑话。

“道听途说吧?”顾雍根本不信:“粉饰太平!”

“这件事我确实是听来,不过,应该不会假,因为越王最不喜人说这些空话。”顾谭一本正经的摇摇头,又笑着赞了一声:“大司农是个奇才,大王让他坐镇朱崖,真是慧眼如炬。朱崖地广人稀,他就放弃了耕种,而是让人放牧,一两个人就能管上一大群的鸡鸭,十来个人可以放牧近万的豕群,而且这些活连小儿和妇人都可以胜任,比起耕地的收益可大多了。”

“那粮食从哪儿来?”

“买!”顾谭挠挠鼻翼道:“大父有所不知,曰南、九真一带盛产稻谷,粮价很低,大司农只要在秋收后派一只船队走上一趟,就可以运回朱崖所需的一年粮食。再说了,有肉有鱼吃着,粮食的消耗也有限得很。”

“胡说!”顾雍生气了:“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为本,我还没有听说过哪个国家不力农也能稳定安康的。你枉读了那么多的书,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还敢在这里喋喋不休,夸夸其谈,真是少年麻木。”

“民以食为天,人家朱崖的木匠吃肉都吃腻了,何曾是饿着肚子的?”陆老夫人白了他一眼,反驳道:“我觉得这个法子不错,如果把大部分人都弄去耕种的话,只怕能吃饱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吃得上肉,哪里还能有那么多人专门做学问。沈友的儿子,果然是个人才。”

顾雍无言以对。他不知道怎么反驳夫人,可是这和他一直所尊崇的儒家治国之道又是背道而驰的,难道是圣人说错了?

“大父。”顾谭更年轻,思路也更加灵活一些:“我隐约能猜到一些大司农的用意,只是不知道是否正确,还想请大父指点。太史公有言,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越国国小民寡,如果以农立国,必然受限于人口,恐怕很难自保,以工商求富强,也是一条路子。”

“放肆!”顾雍勃然变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唯利是图,岂是立国之道?你怎么不说‘刺绣文不如倚市门’?仅以利而言,你还立什么国,不如去当海盗好了。”

顾谭苦笑,孙绍还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这话如果和顾雍说了,只怕老头要气晕过去。但是他又不同意顾雍的说法,什么叫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会稽的大族也好,吴郡的大族也好,哪个家族不是逐利而生?哪个不是唯利是图?要说义,洛阳的天子才是义之所在,可是天下现在有几个有心思去烧他的冷灶?口口声声君子喻于义的大父顾雍也没有这么做啊,他分明看不起孙权,可是为什么还对孙权忍气吞声,不就是希望能让家族得到更多的利吗?明明也是唯利是图,却偏偏做出一副圣人的样子,他觉得这是虚伪。

顾谭第一次对奉若神明的大父顾雍起了不敬之心。他思索了片刻,淡淡的说道:“这义利之争,我倒是在宛城时听大王和关君侯争论过一次。大王说,夫子七十二弟子中有巨商子贡,别的学生只是守墓三年,而子贡却守墓六年,可见逐利未必就是忘义,义利是可以并行不悖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沈默之只是侧重点不同而已,不偷不抢,谈不上见利忘义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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