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袆垂头丧气的从关羽的府中走了出来,怏怏的上了车,命令回驿舍。孙邵去见孙绍的时候,他也赶去见关羽,他的运气好一点,关羽没有象孙绍踢孙邵一样收拾他,但是也没见他。费袆在前厅站了一个时辰,关羽连一个回信都没给他,仿佛不知道他在外面等着接见似的。
任你有千般说辞,可是见不着面你怎么说?费祎唉声叹气,却又无可奈何。看到面色煞白的孙邵时,他还有些羡慕孙邵,至少孙邵现在知道孙绍的意思了,而他对关羽在想什么却一无所知。
思前想后,费祎知道这个任务自己是无法完成了,只得派出使者,请刘备另派高人赶到宛城谈判。
天子在咨询了几个亲信之后,最终还是向现实低头,同意了杨彪的建议,下诏封关羽为荆王,以南郡为封国,都江陵;封孙绍为越王,以会稽为封国,改称越国,都山阴。
诏书一下,全城皆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关羽和孙绍两个当事人的身上,孙邵和费袆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知道这虽然是曹丕的诡计,但真正促成此事的却是杨彪,杨彪这是给出一个信号,孙权和刘备再不来,天子可没什么耐心了。孙绍去江东,关羽占荆州,没你们的份了。
就在费祎手足无措的时候,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关羽拒绝了天子的封赏,伏阶泣血上书,请求天子封刘备为王。他的理由很充分,高祖皇帝有白马之盟,异姓不得封王,有违反者,天下共击之。刘备是汉室宗亲,封他为王不违背白马之盟,他勤王是奉了刘备的将令,有功也是刘备的功劳。
关羽对刘备的忠心,曰月可鉴!
费祎长叹一口气,整个人差点瘫在地上。如果关羽接受了王位,那刘备可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看着费祎如释重负,孙邵却不敢放松,他思前想后,没办法,还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派人去打听了一下,结果消息很震惊,孙绍接受了天子诏书,上殿谢恩去了。
孙绍称王了。
孙邵如遭雷击,双眼都不聚焦了,整个人傻乎乎的坐在那里,呆若木鸡。侍从们吓傻了,又拍又喊,好一阵子才把他叫醒过来。孙邵一回过神来,就泪流满面。孙绍称王了,他向天下人表明,他和孙权势不两立,江东殆矣!
他再次急书,把这个重大的消息报给孙权。
刚换上门匾的临时越王府,孙绍慢条斯理的喝着茶,周循、越海等人围坐在他的面前,神色各异。周循、越海、孙桓阴着脸,他们对孙绍接受天子的诏书称王十分不满。和孙权再有意见,那都是家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个时候称王对江东的伤害很大。你真以为脱离了孙权你还能有多大能量?天子也好,曹丕也好,都不过是想分裂江东和益州的力量而已,关羽都能认清这一点,你却挡不住诱惑?
崔谦等人却无所谓,甚至还有些兴奋,孙绍称王对他们来说是个好机会,以后再加官进爵什么的就不需要通过孙权了。孙绍和孙权翻了脸,以后就会更加倚重他们这些海盗出身的人,受到重用是意料之中的。
陈海和丁奉等人比较尴尬,反对也不是,支持也不是,只好一声不吭。
孙绍一句话也不反驳,只是安静的看着他们,直到每个人都不说话了,这才用青瓷杯盖轻轻的碰着茶杯,扫了众人一眼,淡淡的说道:“都说完了?”
“说完了。”孙桓怒气冲冲的拱拱手:“可是你都谢过恩了,我们说也没用。”
孙绍笑了起来,还是不做任何解释,他的目光慢慢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最后又收回到的手中的茶杯上,语气从容而平静:“这件事,我不想对你们做任何解释,而且,叔武说得对,这已经是事实了,解释也没有意义。我做事,不喜欢勉强人。你们有的跟了我三四年,有的只有几个月,现在我要立国了,如果有不能接受的,我们好聚好散,以后万一在战场上见面,大家不需要有什么顾忌,各为其主,放开手脚一搏就是。”
众人面面相觑,孙桓勃然变色,孙绍这是在赶人了,而且对象很明显,主要针对他和周循,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孙权派来监视他的。
孙绍站起身,懒洋洋的拍拍袖子,又看了一眼众人:“如果哪位对我还有点信心,愿意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的,我也是欢迎之至。要是哪位现在信心不足,想要先跳出圈外看看情况再说,我也不反对。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这也是人之常情。我孙绍虽然不是什么圣人,这一点度量还是有的。”说完,他背着手,轻松自在的进内室去了。
崔谦不假思索,起身跟了上去,在走廊里赶上了孙绍,躬身一拜:“崔谦誓死追随大王。”
孙绍嘴一歪,看着崔谦笑了:“建中,你不再考虑考虑?”
崔谦一笑:“臣在西卷城下就做好了决定,无须再考虑了。”
“很好。”孙绍点点头,亲热的伸手拍拍崔谦的肩膀:“在这里厌了吧?想不想朱崖?”
“想。”崔谦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没有海风吹,浑身不自在。”
“再忍两天,我们出海去。”孙绍哈哈一笑,沉思了片刻:“委屈你做个左将军吧。”
崔谦大喜,翻身拜倒在地,双手举过头顶,大声喝道:“臣谢大王恩典,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还在堂中的越海等人听得真切,脸色更复杂了,孙绍显然在考验他们对他的信心,崔谦没有犹豫,立刻升为左将军了,其他人呢?陈海坐不住了,他起身大步赶了过去,丁奉一见他起身,也连忙跟了上去,两人在孙绍面前翻身拜倒:“臣等誓死追随大王。”
孙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踢了陈海一脚:“竖子,我还以为要另找一个右将军呢。”陈海嘴里有些苦,本来按他的资历应该排在崔谦前面,这一迟疑,落到崔谦后面了。他尴尬的咧了咧嘴,欲言又止。
“承渊,委屈你做个折冲将军吧,你替我把摧锋营带好。”
丁奉磕头谢恩。
越海听着屋后的声音,如坐针毡,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周循和孙桓一眼,最后咬咬牙,匆匆起身。孙绍站在走廊里,看着越海大步走来,笑道:“我的后将军姗姗来迟了。”
越海赧然一笑,拜倒在地。
周循和孙桓相对苦笑。孙绍很舍得给人好处,一口气就封了四个将军,手脚之大方实在罕见。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几个都是他的亲信,他大概早就做好安排了,至于那个前将军,不用说,十有八九是给苏粗腿留着的。虽然孙绍从来没有说过苏粗腿的事,但是聪明如周循和孙桓不可能猜不到这一点,他们疑惑的只是孙绍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让苏粗腿义无反顾的在孙权背后捅了一刀。
但是周循和孙桓不能象他们几个这么做,孙桓是宗室,他不能因为贪图富贵而抛弃孙权,周循考虑的则是家人,孙绍这么干,明着要和孙权决裂了,他如果再停在孙绍身边,母亲和弟弟妹妹肯定会有麻烦。他们俩互相看了好一会,最后异口同声的说道:“我们去辞行吧。”
说完,两人都笑了。
孙绍看着脸色为难的周循和孙桓,没有多说什么,点头同意了他们的决定。周循和孙桓松了一口气,起身退出孙绍的书房,走到门口,孙桓又停住了脚步。周循知道他有话要问孙绍,知趣的先走了。孙桓站在门边,两只手互相握在一起,手指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了几个回合,这才下定了决心,转过身重新走到孙绍面前,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越王殿下,桓有一事不明,想请殿下言明。”
孙绍见他在门口不走,就知道他有话要说,只是一直没有催他而已,现在孙桓称他为越王殿下,知道孙桓去意已决。他虽然有些失望,却并不表现在脸上,叹了一口气:“你说吧。”
“殿下英明,难道看不破封王之中的诡异吗?”孙桓抬起头,直视着孙绍,眼神中有不解,有怒气,还有失望。
“你说呢?”孙绍嘴角一挑,迎着孙桓的目光反问道。
孙桓一愣,他没想到孙绍是这个回答,他想了想道:“臣以为殿下一定看破了其中的奥妙,但是臣不明白的是,殿下为什么还会接受。关将军拒绝了诏书,转而为刘备请封,殿下何以反而接受封王?”
“你是说,我应该象关将军一样做?”
孙桓点点头,他正是这么想的。
孙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似乎这口气已经在他心里憋了很久,直到现在才算是吐了出来,又似乎还有意犹未尽之意。他微微的仰着头,看着青黑色的屋顶,过了一会,淡淡的说道:
“叔武,你回去,告诉他十六个字。”
孙桓见孙绍已经不称孙权为至尊,而直接以“他”代替,更是伤心。他低下了头,泪水涌了出来,声音中充满了哀伤。
“殿下请说。”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孙绍一字一句的说完,挥挥手,示意孙桓可以走了,转过身,重新拿起了案上的书,再也不说一句话。
孙桓仔细的咂摸了一会,眼神一亮,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他想再问,可是孙绍却背过身去,再也不看他一眼,他只好咽下了涌到嘴边的话,拜了一拜:“臣一定把话带到。臣告退!”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什么意思?”孙权喘着粗气,带着血丝的碧眼睁得溜圆的瞪着孙桓:“他这是在向我挑战吗?”
孙桓伏地不起,语带哭音:“至尊,臣不这么以为。臣以为,这是奉先在向至尊表达他的立场。臣冒死敢问至尊,在此事之前,奉先可曾有任何不臣之举?”
孙权语噎,想来想去,好象都是他在怀疑孙绍不臣,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就算这次苏粗腿反水,他也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表明孙绍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而他见死不救,让孙绍和关羽在宛城苦守近半年,险些被曹艹困死,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但孙权不是那种被表象蒙蔽的人,他考虑事情远比孙桓这样的年轻人或者说局外人想得更远,其实不仅仅是对孙绍,对每一个可能对他产生威胁的人,他都会做同样的防范。
然而,这样的话又怎么对孙桓说?再说了,说了又有什么用,孙绍已经称王了,他已经摆明了要和他分庭抗礼,还要把他的会稽郡变成他的越国,他还有必要和他说什么对错吗?就算他以前错怪了孙绍,但是现在,天下人都可以证明,孙绍背叛了他。
所以对孙桓的质问,他没有回答的兴趣,也没有回答的必要。他现在头疼的是,孙绍如果来要会稽,他应该如何对付。孙绍这个越王是天子封的,他的背后不仅有朝庭,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曹艹,不用太多的怀疑,曹艹一定会支持孙绍来取会稽,弄不好刘备也会趁火打劫。
更何况,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苏粗腿一直在东海为祸,吕范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整个江东除了孙绍之外,没有人能平定东海,而受害最烈的钱唐口两岸已经民怨沸腾,虞、滕、周、魏等世家怨气极大,会稽太守淳于式、吴郡太守朱治虽然嘴上不说,却颇有怨言,说这件事孙权处理不当,以致现在东海不宁。
孙权焦头烂额,他非常想证明自己能控制得住局面,能平定东海,能抓到苏粗腿,得到他指控孙绍的口供后再把他碎尸万段,但同时他又清楚的认识到,他手下没有能制服苏粗腿的人。要想稳住后方,全力对付可能发生的冲突,他就必须向孙绍低头。
对孙权来说,这个选择会让他颜面尽失,很可能后患无穷。
面对着孙桓的质问,孙权气得呼呼直喘,却又无可奈何。他仔细咂摸着孙绍那十六个字,从中嗅出的是孙绍的轻蔑,是孙绍的愤怒,和孙绍居高临下的傲慢。
是你先惹了我,所以我就要你好看。
孙权头痛欲裂,眼前直冒金星,他痛苦的挥挥手,让孙桓先下去休息。孙桓见孙权脸色不对,连忙上前扶住他,就象他到孙绍身边以前还在孙权身边当差的时候一样。恍惚之间,孙权似乎忘了孙桓刚刚为了孙绍的事质问过他,无力的靠在凭几上,伸了指了指脖子,示意孙桓帮他捏几下。
孙桓熟练的转到他的背后,轻重适度的帮他捏起来,捏了几下,孙权舒缓了一些,他木然的看着前方,目光呆滞,眼珠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他才自言自语的说道:“我孙家的子弟,居然不如刘备一个异姓臣子,真是让我失望啊。”
孙桓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又慢慢的捏了起来,孙权感觉到了他的迟疑,又问道:“叔武,你在他身边那么久,你说说,他在想什么?”
孙桓一边不紧不慢的捏着他的肩窝,一边思索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的开口道:“至尊,孙长史被他打伤的事情,你一定知道吧?”
孙权点点头,他正为这事生气呢。孙绍居然把他的长史孙邵打伤了,这眼里还有他吗?
“那是我在他身边那么久,唯一一次看到他发怒。”孙桓回想起当时的情况,还是有些不寒而栗,他从来没有想到一向待人温厚的孙绍会那样,他一点也不怀疑,当时如果不是关凤让人把孙邵架出去,孙绍会生生的打死孙邵。
“这几年……他的确不怎么发怒了。”孙权应了一声,忽然心中一动。孙绍为什么发怒?是因为他恨他见死不救,恨他借刀杀人。可是尽管如此,他也只是把怒火发泄到了孙邵的身上,而不是发泄到他孙权的身上,按理说,罪魁祸首是他孙权,孙绍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他没有必要对孙邵发火。
他在给我留面子?
孙权忽然坐直了身子。孙桓吃了一惊,以为自己捏重了,连忙拜伏在地。孙权却没空理他,他站起身,在大帐里来回走动,步子迈得又大又急。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捏着自己的眉心沉思,脸色变幻不停,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
“公绪,你立刻把顾公、诸葛子瑜他们几个请来。”
朱绩应了一声,匆匆的走了。时间不长,顾雍、诸葛瑾、滕耽等人赶到。孙权首先让孙桓把宛城的事情说了一遍,特别是孙绍接受天子封王的事情。一听说孙绍称越王,要以会稽郡为越国,所有人都愣住了,即使顾雍平素喜怒不形于色,也被这个消息惊得变了脸色。上次孙模送消息回来,他们只知道曹丕出离间计,天子还在考虑,都觉得以孙绍的智谋肯定能看破,不至于上这个当。没想到,孙绍居然称王了。
这其中的意味,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全都低下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说错一句话,很可能就会在江东引发一场内战。
“越王?”吕蒙首先发出一阵不屑的冷笑:“凭什么?就凭他那一万多海盗,还是凭天子的诏书?如果天子的诏书这么有用,那天下早太平了。”
孙权瞟了吕蒙一眼,没有表态。吕蒙这段时间身体不好,情绪也非常糟糕,因为蒋钦的死,他对孙绍的怨气非常重,这个时候很难平心静气的分析问题。
孙权随即又把目光转向了顾雍。
顾雍沉默不语,好象没看到孙权的目光似的。孙权眉头一皱,随即明白了,他斥退了众人,唯独留下了顾雍。偌大的房间里,两人相对而坐。孙权躬身施了一礼:“顾公教我。”
顾雍还了一礼:“臣岂敢。”
孙权依然很恭敬的躬着腰:“顾公,奉先此举让我方寸大乱。如果与他刀兵相见,我无法面对兄长的在天之灵,如果容忍他继续胡闹,那江东基业不保,我还是无法向父兄交待,这真是进退两难啊。”
顾雍长长的眉毛轻轻一颤,慢慢的说道:“至尊,我不知道奉先现在是怎么想,但是从他传回来的这十六个字来看,他怨气是有的,但是,他应该没有主动与至尊为敌的意思。”
孙权点点头,他也正是从中看出了这个意思,才觉得事情可能还有转机。他想不通的是,既然孙绍并不想与他为敌,那他为什么要称王,这分明是个离间计嘛。
“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弄清他在想什么。”顾雍抬起头,温和的眼神让孙权慢慢的安静下来:“我们离宛城千里之遥,仅凭着快马送来的只言片语,很难搞清宛城的真实情况。从他以前的战绩来看,他不是那种冲动的人,他应该也不会因为一个王位而中了曹丕的计。或许,他有他的想法,只是我们猜不出而已。”
孙权有些不快,顾雍这句话可有些为孙绍开脱的意思了。孙绍就算有什么难处,可是他现在称了王,连官属都开始配置了,分明是不再听从他这个叔叔的命令,这个时候再派人去宛城还有什么意义?
顾雍似乎看出了孙权的不快,他接着说道:“至尊以为,关羽为刘备请封王爵,天子会答应吗?”
孙权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过了片刻,他点点头:“应该会。”
“曹艹能称王,刘备都能称王,就连奉先能称王,至尊为什么不能称王?”
孙权眼前一亮,对啊,大家都称王,从此平起平坐,再也不用看谁的脸色,而且这是天子所封,名正言顺,有了这个王爵,他再也不用担心江东的士大夫说他的来路不正了。更重要的是,他如果称了王,刚刚形成的和孙绍之间尴尬的等级关系就可以得到扭转。
“那……派谁去宛城?”
“至尊最信任的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