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刘联军已到襄阳。”刘晔将刚接到的军报送到曹艹的面前,曹艹停下了手中的笔,接过军报,却没有立即打开,而是看了一眼刘晔,眼神中既有意外,又有失落:“真的来了?”
刘晔点点头:“据收到的消息说,江东对孙权见死不救意见很大,说他借丞相之刀,杀孙策之子。”
曹艹嘴一歪,不屑的一笑:“这大概又是孙绍放出的风吧?”
“应该是。”刘晔笑了笑,刚要说话,辛毗满脸喜色的走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说道:“丞相,捷报!”
“捷报?”曹艹和刘晔都愣了,孙刘大军要到了,就算他们出工不出力,至少要也打一打的,这个时候有什么捷报可言,难道曹丕把细作抓住了?
辛毗站住脚步,喘了两声,然后才一口气的说道:“震旦水师的苏粗腿部反水,临阵脱逃,青徐水师全歼江东水师蒋钦部,臧霸斩杀蒋钦,趁胜而进,直抵建邺,江东震动,反败为胜了。”
辛毗的话还没有说完,曹艹“噌”的一声站了起来,瞪起眼睛大喝一声:“你说什么?臧霸反攻建邺了?”
辛毗吃了一惊,连连点头,随手将手中的急报递了上去。曹艹二话不说,抢也似的接过来,查看了一下上面的封泥,从案上接过书刀,一下子割开了捆扎的细绳,“哗”的一声展开简策,迅速的浏览了一遍。这是臧霸的请功文书,写得当然要比辛毗从送信的人口中听来的消息更细致,曹艹看得眉毛色舞,一丝笑容从满是鱼尾纹的眼角绽放开来。许久,他慢慢的放下手中的竹简,仰起头长叹一声:
“竖子好手段!”
刘晔莫名其妙,他隐约听出了曹艹的意思,好象这件事和孙绍有关——因为他们最近经常谈到孙绍,曹艹总是称孙绍为竖子——震旦水师苏粗腿部原是孙绍的手下,这一点可以理解得到,可是孙权既然把他们分割开来了,不可能没有笼络苏粗腿的手段,从前一段时间苏粗腿的表现来看,他似乎已经投靠了孙权,现在突然又反水了,难道仅仅是因为孙绍的原因?
曹艹也说不清,这种情况会有,但是不常有,特别是孙绍现在已经处在败亡的边缘的时候,苏粗腿如果真是那种忠心耿耿的部下,当初他就不应该背叛孙绍,接受孙权的官职,可是他如果真是背叛了孙绍,现在肯定不是他再次向孙绍效忠的时候,因为孙绍被困宛城,危在旦夕,就算他背叛,让孙权后方不稳,他也救不了孙绍。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苏粗腿并不是背叛孙绍,他是孙绍早就埋下的伏笔,是孙绍解困的诸多措施中的一个,而且,苏粗腿对孙绍有足够的信心,以至于他可以抛弃现有的利益,死心塌地的跟着孙绍。
正因为如此,曹艹才认为孙绍的手段高明,他一直在隐忍,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了孙权狠狠一击。从这个角度来考虑的话,孙绍必然还有后招,他一定要让孙权没办法反扑。
那么是什么办法呢?曹艹十分好奇,刘晔和辛毗也十分好奇。
“孙绍会投降吗?”曹艹旧话重提,在他看来,孙绍要想摆脱孙权的控制,最好的办法就是向他投降。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曹艹也不会有什么善心,他正好利用孙绍来攻击孙权,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依臣看,不怎么可能。”刘晔摇了摇头,语气虽然婉转,但是意思却很明白。“不管怎么说,孙权、刘备率领大军赶到,孙绍的处境已经有所改善,先前他不降,现在就更不应该降了。”
曹艹看着刘晔:“孙权就算来了,难道就会真的发动攻击?苏粗腿反水,只会增加孙权的杀机,怎么可能还会帮助孙绍?”
“杀是一回事,帮又是一回事。”刘晔连连摇头:“孙权就算要杀孙绍,也不会借着这个机会。真要把孙绍逼得投降,对他有什么好处?”
曹艹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忽然苦笑了一声:“我明白了,这个竖子玩的就是狐假虎威的那一套把戏,现在我们谁也没有绝对的优势,他加入谁,谁就占上风,所以谁也不能得罪他,再加上天子的诏书,这……着急有些不好应付啊,我们这三只虎结果全被他一只狐狸给耍了。”
刘晔只是点头,没有说话,他要说的话曹艹已经说出来了,再表现自己的聪明就没有意义了。曹艹虽然很大度,也有纳谏的胸怀,但是现在的他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虚怀若谷的司空大人了,自己还是低调一点好。辛毗也作如是想,他捻着胡须,附和着曹艹的话:“还是丞相英明,一点就识破了此子的诡计。臣愚昧,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的险恶用心。现在看来,他对和亲的事一直态度不明,大概就是在等孙权和刘备的大军赶到。如今他口含天宪,我等着实不好鲁莽对待。”
曹艹苦笑着摇摇头,背着手,在帐内慢慢的踱着步。他一辈子都在利用人,忽然之间被人利用了一把,实在不是知味,他冥思苦想,希望能找出一个破绽,不让孙绍有机会利用他们,可是想来想去,权衡利害,好象和孙权、刘备联合还不如和孙绍联合。
政治,说到底还是利益,怎么做利益最大,怎么就是最好的策略。曹艹犹豫不决,一会儿皱眉苦思,一会儿又摇头暗笑。刘晔和辛毗一声也不敢吭,屏声息气的看着。
“丞相,天子使者来了。”许禇挑开帐门,轻声说道。他的声音虽然很轻,可是却字字清晰的送入每个人的耳中,就仿佛他在你耳边说话一样。
曹艹一愣,捻着胡须的手停住了,他看了许禇片刻,这才转过头,看看刘晔,又看看辛毗,嘴角扯了扯,似乎在笑,脸上却看不出一点笑意。
刘晔和辛毗互相看了一眼,都无可奈何的笑了。事情正如他们所料,天子的诏书迟不来,早不及,这时候来了,显然,这背后肯定有孙绍的影子。
曹艹有些为难,是接诏还是不接诏?接诏,那么自己再围城可就说不过去了,只能与孙绍联合,成为孙绍这只狐狸背后的老虎,可是如果不接诏,那就等于主动声明自己是叛逆,刘备和孙权肯定会借着这个机会来打击他。当然他也可以声明这道诏书不是天子的本意,就象以前孙权、刘备不接受他发出的诏书一样,可是那有个前提,他要保证孙权、刘备奈何不了他。
而现在,他没有这个把握,他的兵力和孙权、刘备的总兵力相差不远,如果再失去这个名义,此消彼长之下,谁能保证他不会战败,谁能保证邺城、洛阳不会再出事?
就在曹艹为难的时候,许禇又说了一声:“与天子诏书一起来的,还有皇后诏。”
曹艹一怔,立刻明白了。在许县中,不仅有天子,还有他的四个女儿,还有他不少亲信,都是他安插在天子身边的耳目。这些人现在肯定被孙绍控制住了,一旦他拒绝接诏,那么他的女儿和这些亲信全部将死于非命。就算他可以舍弃这些人,那么曹仁呢?满宠呢?难道他也把他们全部舍弃?
曹艹只做了短暂的犹豫,便下定了决心,再也没有一刻的耽搁,一挥手:“接诏。”
孙权和刘备几乎在同时接到了天子的诏书,他们虽然相隔数十里,可是表情却十分相似,愕然,然后苦笑。
孙权气得直咬牙,苏粗腿意外反水,不仅让他丢去了蒋钦这员大将,丧失了几千水师,更让建邺陷入危机之中,之前左右逢源、进退自如的好局面一下子成了泡影。他虽然没有证据表明这件事和孙绍有关,但是他可以肯定孙绍在其中起了决定姓的作用。本来他还不明白苏粗腿为什么宁愿放弃现实的利益,做出这种自绝后路的举动,死心塌地的跟着孙绍,现在接到诏书他明白了,孙绍早就打算脱离他读力了,只不过一直在等待机会。
如果再把眼光放得远一点,在他起心要拆散震旦水师的时候,孙绍就做好了准备,所以他留下了苏粗腿,不为别的,就因为苏粗腿有足够的实力在他的后方生事,如果换成崔谦或者越海,他们就算有心也没有这个实力。可笑的是,当时他还以为这是孙绍的一片好意,是忠心的体现,欢喜不禁的接受了孙绍的提议,到最后才发现,这根本就是孙绍给他挖了一个坑。而他自以为得计,兴致勃勃的跳了进去。
他想着收拾孙绍,可是还没等他想好主意,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收拾孙绍了,孙绍躲在天子的后面,借着天子这面道义上的优势,背后倚靠着曹艹的强悍实力,只要他流露出一点对孙绍不利的心态,孙绍就可能投向曹艹,成为曹艹的先锋——当然了,是有天子诏书的。
只怕到了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会站在孙绍的那一边,认为是孙权逼孙绍走上这条路,原因很简单,孙权见死不救在先,违抗天子诏书在后,不管是宗室还是诸将,都会同情孙绍。
对于孙权来说,天子下诏罢兵休战,他如果抗拒,那就是叛贼,不仅要面对曹艹的大军,还要面对孙绍的攻击,孙绍手里有天子的大旗,只要一道诏书,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取代他成为江东之主,有前面的铺垫在前,相信很多人都会同情孙绍,进而支持孙绍,接纳孙绍。
孙权权衡了利弊之后,与顾雍等人商议了一番,决定接受诏书。
对于刘备来说,情况也差不多,他以前可以不接受天子的诏书,是因为天子在曹艹的手上,现在天子在关羽的手上,关羽是他的亲信,是他的兄弟,是他的肱股之臣,他难道要说关羽是歼贼?他做不到。更重要的是,现在三方对峙,谁也吃不下谁,曹艹固然是庞然大物,孙权这个盟友也不是什么可信任的对象。孙绍和关羽挟天子以令诸侯,已经成了左右战局的关键棋子,你可以不理睬诏书,但是你要有实力应付另外两方的攻击。
而现在谁也没有这个实力,曹艹没有,孙权没有,刘备更没有。
更何况天子的诏书还带着一顶大帽子,为天下百姓着想,附带着一个没有言明的好处,只要大家坐下来谈,那么他们三家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割据现有的地盘。
只需要名义上还尊崇天子。
曹艹可以不要天子,孙权也可以不要天子,但是刘备不能,他一直以皇亲贵胄自居,明知天子已经成了摆设,他也不能无视,纵使他非常想成为天子,可是刘协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能把这个意思表现出来。
可以天下人都知道,但是谁也不能说。
所以刘备也只能不情不愿的接受了诏书。
事情顺利得超乎天子的想象,诏书发出去不到半个月,曹孙刘三方先后给出了回应,接受天子诏书,派出使者到宛城参加会谈。收到回报的天子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当确切的消息传入他的耳中时,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感慨之余,他对刘若说道:“孙将军神机妙算。”
孙绍听到刘若转达的这句赞语时,只是哈哈一笑,然后很没诚意的说道:“哪里,这是我大汉四百年的恩德所致,是陛下的英明,是关将军与诸位国家栋梁的功劳,我只是适逢其会,凑巧出了一个主意罢了。”
刘若满脸堆笑,他试探的问道:“将军,接下来的会谈,当如何安排?”
孙绍一摊手:“这样的事我可不擅长,朝中贤者甚多,为什么不请一两位出来主持呢?”他想了想,又说道:“我倒想起一个人,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谁?”刘若连忙说道:“请将军直言。”
“故太尉杨公。”
刘若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兴奋的一拍大腿:“唉呀,我怎么把他给忘了,不错,要论主持这个弭兵大会,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杨彪出自弘家杨家,和袁家一样,杨家也是经学传家,四世三公,而且比袁家更注重道德,是大汉响当当的门户,袁家已经名声尽毁,现在只剩下杨家一枝独秀。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杨彪,你都不能漠视这样的一个家族存在,也不能漠视杨彪这样的一个人存在,虽然他从建安元年开始就托病不出,但是他的名声却丝毫不减。
这样的一个人来主持弭兵大会,不管是曹艹还是刘备、孙权,亦或是天子,都不会有任何意见。
刘若欣喜万分,对着孙绍连连拱手:“这次弭兵大会如果成功,将军是首功。”
孙绍却不以为然的挥挥手:“君侯不要想得太简单了,使者就算到了宛城,没有一段时间也是谈不妥的,眼下宛城已经成了实际上的国都,人多嘴杂,马上要到宛城来的那些人又都是勾心斗角,这私底下见不得人的事多了去了。君侯身为陛下身边的近臣,不可不防啊。”
刘若立刻明白了孙绍的意思。现在三方派出使者来会谈,那是迫于形势,不得已,并不是他们真心的,这个时候只要出点篓子,他们随时都可能因此退出合谈。要想保证合谈能够成功,宛城的安全是重中之重,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有关将军和孙将军在,应该不会有事吧?”刘若试探的说道。
“我们?”孙绍嘴一歪:“名不正,言不顺啊。”
刘若会意的一笑,明白了。说了两句闲话,他起身告辞,时间不长,天子诏书到,封关羽为骠骑将军,领南阳太守,南阳周边的安全。封孙绍为卫将军,领宛令,负责宛城的安全和纠察百官,刘若为光禄勋,负责宫外城内的安全,封荀恽为卫尉,负责宫内的安全。同时下诏,命前太尉杨彪火速赶到宛城,主持宛城的弭兵大会。
诏书发出之外,天子又下诏,宛城缺粮,请三位封疆大吏赶紧运粮来。接到诏书的曹艹等人见大局已定,无可奈何,只得上书送粮,总不能一面尊崇天子,一面饿着天子吧。最着急的还是曹艹,孙绍派人私下给他送了一封信,首先感谢他第一个响应弭兵大会,为孙权、刘备做出了榜样,然后又威肋他说,你要不送粮来,我就先把你曹家人的粮给断了。曹艹明知道自己被孙绍利用了,但事以至此,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倒霉,他一面后退二十里,撤开了对宛城的包围,一面送去了粮食。
当长长的运粮车驶进城门时,被围困了数月之久的人都兴奋起来,再听到天子下诏罢兵休战的消息,他们一个个都觉得好曰子快要到了,奔走相告,宛城很快就成了欢乐的海洋。虽然不少人觉得这件事离最后的和平还有很远的一段路要走,但是普通的百姓和士兵不会想这么多,他们早就不想打仗了,只想早点回家,一听到这个消息,他们就认定几十年的战乱终于要结束了。
顺理成章的,关羽和孙绍成了仅次于天子的大恩人,渐渐的每天都有人到府前来磕头。孙绍怕麻烦,躲在府里不出去,关羽则不然,他非常享受这样的感觉,他喜欢看着无数认识不认识的百姓对他顶礼膜拜、山呼万岁,他喜欢带着亲卫巡城,享爱所到之处百姓感激的目光。
曾经惶惶不安的宛城渐渐的安静下来,孙绍建议关羽把那些战力不强的义军放出城去,现在已经到了春耕季节,与其把他们放在城内消耗粮食,不如让他们回去种地,这样也好减轻一些宛城的粮食供应压力和安全管理压力。关羽现在对孙绍是言听计从,立刻请示了天子,将三万多义军留下很少的一部分,其他的都遣送到城外屯田耕种。南阳地熟,只是这几年一直在打仗,人力严重不足,所以不少地都抛荒了,一下子来了几万劳力,只要能保证不会再起战事,到秋收之后,粮食压力就可以得到极大的缓解。
三月下,杨彪风尘仆仆的赶到宛城。下车伊始,他不顾身体疲惫,立刻进宫去见天子,君臣一见面,还没等杨彪说话,天子就从御座上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的赶到杨彪面前,拉住杨彪的手痛哭失声。他九岁登基,接下来的几年是在腥风血雨中度过的,董卓先是在洛阳大开杀戒,然后又强迫他搬到长安,王允好容易设计杀了董卓,李傕和郭汜又祸乱长安,直到中平二年逃离长安,这几年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在这段最艰苦的曰子里,杨彪一直陪在他的身边,象父亲一样支撑着他。建安元年到了许县之后,杨彪不愤曹艹的行为,设计要趁曹艹来觐见的时候杀了他,结果天子胆怯,没有同意,但是曹艹听到了风声,后来找了个其他的借口把杨彪关进大牢,酷吏满宠把杨彪打得死去活来,险些把一条老命送掉。在这之后,杨彪心灰意冷,杜门不出,算起来,天子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
杨彪老了,白发苍苍,满脸的皱纹,褐色的老人斑长得满脸满手,但是他的腰还挺直笔直,往那里一站,还是威风八面,凛然不可侵犯。天子一看到他,就象是看到了主心骨,浑身的担子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所有的委屈和压力似乎都随着泪水发泄出来。
这二十多年,天子已经麻木了,就连伏皇后被人拖出去的时候,他都没有哭过,可是今天一看到杨彪,他忽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象是受了很多委屈的孩子终于看到了亲人一般。
杨彪也是老泪纵横,他双膝跪倒在天子面前,仰着脸看着天子:“陛下,臣接到诏书,欣喜若狂,恨不得一步飞到陛下身边。陛下,臣没有想到,当此垂死之年,还能再有机会为大汉效命。”
天子悲喜交加,他用力扶起杨彪,亲自把他扶到旁边的坐席上,然后把自己的席子拖到杨彪面前,紧挨着杨彪坐下,膝盖碰着膝盖,和着眼泪轻声问道:“杨公,你看大汉……还有机会中兴吗?”
“有,也没有。”杨彪的声音显得很疲惫,却不失镇静。
天子茫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