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回到南排房,久久不能平静,媳妇问他他也不回答,静坐了一会儿,起身去大儿阿更的房间。
阿更的房间和他的房间不在一排,还要走几步的路,虽然不是很远,他媳妇刚才跟他说“很不方便,让阿更媳妇过来干活的时候,还要差使其他人喊”,问他:“能不能把两处的房间调换在一起?”
如果是去单家之前,他肯定是认为这不是什么事,等和统计员熟悉了,调换房间的两家又愿意,统计员怎么会不同意。
但现在从单家听到的讯息,让不得不让他怀疑,阿更的房子之所以和他的房间距离远,是村里就是这样规定的,统计员是按照规定办事,绝不可能为了他们方便调换房间。
甚至确切的说,就是为了他们不方便,才这样安排的!
阿更房间摆设和他房间一样,所有的家具都是村里提供的,但他坐到阿更的炕上,两条腿放炕上还是放在炕边都感觉不妥,和在他房间的感觉完全不同。
阿更见父亲焦躁不安,再次询问:“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怎么还没休息呢?”
阿木瞅一眼坐在八仙桌旁温顺乖巧的儿媳妇,思索自己的话该怎么说。
村里的情况他貌似了解了一点,之后阿更家的女主人就是儿媳妇,他们无权利干涉儿子家的事,甚至想要用阿更的工资抵扣其他孩子的开销,还要儿媳妇同意后才行。
他相信大儿媳妇是贤惠的女人,绝不会不同意他们用阿更的工资,但……世事难料,每十天一次都要找儿媳妇同意的话,他总不能每个月说三次,就算是儿媳妇贤惠,他还拉不下来脸张这个口呢。
他不明白了,新村的小公怎么想出来这样不孝的规定,父母把孩子养大,孩子不应该孝顺父母吗?
还分什么父母的财产和孩子的财产,他们一大家的财产都是他父说了算,从来也没有分过,不也活得好好的。他父说给谁就给谁,他父说帮谁就帮谁,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的,怎么到了新村这样就不行了!
阿更见他父不停的偷瞄他媳妇,疑惑不解,父亲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干嘛观察他媳妇!
他提高声音,第三次询问:“父,您这是怎么了?说出来我才能知道怎么做呀!”
阿木回神,先是长叹一声:“唉!”才缓缓说:“阿更,我不知道我们来这里是不是来对了,这里什么都和我们以前不一样。”
“刚才我去你单叔父家了,他家的院子很大房屋很多,真的和老三说的一样,甚至比老三说的还好。大院里明晃晃的,到处都点着灯,比我们这个院里的灯多多了。他真的是发财了,挣了很多布币。但是,我感觉他那个院子一点人味都没有。”
“他房间的摆设比我们这里多的多,还好很多,都是我没有见过的,可我现在一点也不羡慕他了。我就感觉他和我们不是一家人,他再不是我的兄弟了。”
阿更没有回应,在宋国的时候单叔父就跟他说新村和家里不一样,从昨天的所见所闻来看,确实是不一样,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父亲不适应也在情理中。
父亲概念里和他一样的亲兄弟,突然非常富有,超过了父亲的认知,父亲一时不能接受现实,也是人之常情。
这原本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单叔父说过,也就是一年的时间,他也可以有单叔父一样的院子。到那时,他把父母兄弟都接在自己的大院里生活,和单叔父不都一样了嘛。
阿木不清楚儿子怎么想的,继续他自己的话题:“你祖和祖母以后就留在你单叔父家过了,不再算我们的家人。你祖母超过50岁每个月可以领容养补贴,这是村里公中给的,只要是村里人,到年龄都给。”
“你祖不够年龄,还差两岁,要到55岁才可以领,得去村里找活干。不过你单叔父说了,会给你祖找个轻巧的活,不会让你祖累着。你祖母是可以干活也可以不干活,干活可以再领一份工资。你祖母说她想干活,她还没有挣过工资呢,非要你单叔父明天给她也找个活做。”
阿更没注意父亲说的祖父母不和自家是一家人了,他的注意力在祖父母可以领工资了,以后父母和他的负担就轻了一些,单叔父也不算是一人养活祖父母,叔母和祖母发生吵架的事就少一些,家里终于可以不象以前那样,整天因为鸡毛蒜皮的事生气了。
阿木怀有深意的又瞥一眼温顺的大儿媳妇,继续说:“你单叔父还说……”
他还没说,阿更突然问:“鲁宁季父算吃谁的?他以后是怎么安排的?”
家里因为祖父母偏心鲁宁,鲁宁又是一个不省心的,不知道生过多少次气。他从小看到母亲因为鲁宁和父亲闹别扭,背后偷偷的抹眼泪。
阿木没想到儿子更关心鲁宁,他知道自己和媳妇因为鲁宁一直拌嘴,儿子虽从未问过,可从心里是不喜欢鲁宁的。他父母偏爱幼子,他作为儿子除了自己受点委屈,又能如何?
现在儿子猛然问起,若是以前他可能不在意,认为为了家庭合睦,自己身为长子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但刚刚在单大院发生的事,让他不得不多想。
他反问:“你觉得鲁宁的事该如何处理?”
阿更沉思一会儿,见父亲一副等待的模样,寻思父亲是真的让他说,才道:“现在我祖、祖母跟着单叔父一家过,不说叔父的意思,就说叔母那人,恐怕时间久了都不受不了鲁宁在她家吃拿。不如……不如劝祖母让鲁宁住在南排房吧,这样也省的祖母和叔母因为鲁宁吵架。”
“单叔父是这里的大总管,家里若是还和在宋国那样经常吵架的话,对单叔父的名声肯定不好,让他以后怎么在新村做人呢!他不行了,我们家不都完了嘛。我们是要全指望他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一定要跟祖母说明白。”
“我们家的人太多了,人多事多,祖和祖母以后……以后恐怕真的要改改了。您有空多劝劝他们吧,真的不能再像宋国那样,任由鲁宁胡作非为。鲁宁还是应该找个事做,这里不是要人人都做工嘛,必须让鲁宁也去做工,再不能由着他的性子闲逛了。”
阿木两眼发直,他感觉这是第一次听到儿子说心里话。原来儿子也是不喜欢大家庭的,嫌弃家里人“太多了”。那现在新村里实行的小家庭制,真的是合了儿子的心意,他心中一阵阵酸楚。
他缓缓说:“我刚才去你单叔父家,就是去说鲁宁事的。”
他瞥一眼儿子,瞅一眼始终连姿势都没有变换的儿媳妇。又说:“以后鲁宁住在南排房分给他的屋里,直到他结婚有了自己的大院。他的开销用他自己的工资抵扣,不会花单的工资,单媳妇也不会因为鲁宁和你祖母吵架。”
“啊,太好了!”
阿更失声喊出来,随即感觉自己说错了,忙解释:“我……父,我不是说鲁宁花家里太多布币的意思,我是怕家里再像以前一样吵架。”
不是怕鲁宁花布币多的意思,还会是什么意思?!
阿木心里不舒服,不由得联想他自己,以后他想用大儿的工资来支付其他儿子的费用,大儿是不是也像老四刚才对待鲁宁一样的态度?
他微带怒气的说:“以后你们三口也是一家人了,你放心,我绝不……”他说不下去。
以后他真的能做到绝不动用大儿的工资吗?他刚才还想着用大儿的工资支付其他儿子的开销,怕难为情不想和儿媳妇张嘴呢。
他恼怒的不知道如何说,挪到炕边下炕,一声不说憋着气走了。
留下懵逼中的阿更两口。
阿更是公羊家的长子长孙,从小接受如何做一位合格大家族领头人的教育。父亲显然是生气走的,他虽然不清楚为什么父亲突然生气,但他要去问清楚才是孝顺。
他穿鞋下炕追赶父亲,直到父母房间才算是赶上。
天热,为了凉快房门并没有关。他直接进房间,气喘吁吁的问:“父,您这是咋的了,说的好好的,突然为什么不说了?”
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阿木除了自己生气,只能是自己生闷气。
他坐在八仙桌旁的凳子上,绷着脸一言不发。
阿木媳妇慌忙从炕上起身,拨亮炕头的油灯,小心翼翼的问:“他父,大儿惹你生气了?”
阿木不是脾气暴躁的人,见媳妇儿子的模样,不忍心的回复:“没有,不是阿更的事,是我自己心里不痛快。”
阿更在父亲身旁坐下,关心的说:“父,我是恁儿,有啥话您说出来,咱父子俩也好商量商量啊。”
阿木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一眼儿子瞧一眼媳妇,突然感到自己家的油灯没有单家的亮。
违心的说:“我……我看到恁叔父家的大院眼馋了,咱啥时候才能也有一处那样的大院!”
“哎!”阿更轻松的出口气,不以为然的说:“父,我还当多大的事,原来是这事啊。”
他看看炕上睡觉的两个弟弟,压低声音说:“父,我跟你说,来之前单叔父都跟我说了,也就是一年的时间,明年这时候我就能盖一处和他家一样的大院。您放心了,我们最多在南排房住一年,就有自己的大院了。”
阿木媳妇惊喜的两眼冒光,拉住儿子的手,颤抖着声音问:“老四真这么说的?”
她之前还不相信巧枝(公羊单媳妇)说她新家有多好,来到新村一天,便再也不怀疑巧枝说的话了。
阿更的话传到阿木的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以前他会认为儿子的就是他的,现在哪怕是他不接受,也明白在这里,儿子的不再是他的!
与其让媳妇怀着希望,不如现在就告诉媳妇事实。他们不可能像他父母那样,把其他孩子们扔在南排房,自己住进儿子家,他的儿子可是比鲁宁小。
他伤心的说:“陶氏,阿更的大院再好也不是我们的家,那是阿更家我们不能住。你要住大院,我拼命挣工资就是了,一定会给你盖自己的大院。”
“为啥?!”
阿更和陶氏一起惊呼,惊醒炕上的小儿子,小儿子“嘤嘤……嘤嘤……”的开始哭泣,陶氏赶紧去哄儿子。
阿更疑惑不解,再次询问:“父,你说的这是啥意思?啥叫我的不是我母的?”
阿木为难的挤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凄凉的说:“老大,刚才在你四叔父家,他说的很清楚,这里实行小家庭制,就是一家一个主母。已婚的儿女和父母不算一家人,独立的女户也算一户人。”
尽管不是很震惊,阿更还是忍不住问:“此话怎讲?”
阿木看大儿的表情,不像是提前知道的表情,心中稍微好受一点。
“你单叔父的意思就是你现在成家了,也算是一户。我们不能拿你的工资支付你弟弟妹妹的费用,村里严禁这样的事发生。”
“啊!”
陶氏顾不上炕上的小儿子,跳下炕急吼吼的问:“那我们不是白养活儿子了吗?”
阿木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苦笑的说:“这里的小公说,‘父母生孩子是为了爱,爱是纯粹的,不能掺杂做生意投资的计较心里。’所以凡是独立的儿女,财产都是属于他自己的,防止的就是长辈侵害儿女的财产。”
陶氏接受不了男人的说法,提高声音嚷道:“我们怎么不爱孩子了?不爱他生的他干嘛?不爱他怎么把他养大,帮他娶媳妇!”
阿更不可能和母亲讨论这个问题。他不喜母亲此时的状态,又无法规劝,如果他劝说了,母亲肯定冲着他发火,更加歇斯底里。
他问他父:“父,我情愿拿出来财产给父母,也不可以吗?”
阿木继续苦笑,“可以,怎么会不可以呢,但要夫妻双方都同意,也就是说你媳妇也要同意才行。”
阿更紧张的神情松懈下来,略带抱怨的口吻说:“父,您净吓唬我,我还以为真的不……”
他说不下去了……他想到他媳妇采莲,那种几乎不见任何表情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