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宏一路南下,景色奇异,仿若梦中丽境重现,多少抚慰他焦灼而失落的心,也不知师傅师公冷峰师叔裕三爷爷德刚大伯他们究竟情形如何?若然不是死在战火中就是逃往他处了,而且当时整个团队已被分割得支离破碎,恐怕大家也都是俱各分散了,不过他们之前都有约定:假如各自离散后,就各自在安身地发展,将来等待时机成熟再重新夺回桃源,重建爱善温暖的桃源美德之城,美景之邦。
这是一份天命的召唤,丹宏也就觉得怀揣着这份天命的众人虽然现在离散各处,但也只是暂时的分开,因为共同的使命终还会将他们重新聚在一起。现在只是各自去经受磨难,锤炼,积淀,对自己亦是如此……想到这些,他并不感到有大多的绝望和无助。
随着在碧天境内一路南下的深入,地势亦渐渐变得不再那么陡峭起来,城市也越来越大,人烟也越来越密,市集更是越来越繁华,渐渐地就到了接近碧京城的碧都郡地界,到了一处叫双溪的码头,丹宏就在那码头上谋了份搬运装卸货物的活计赖以为生。
这双溪虽名为溪,实为大江,且江面开阔,平坦,特别适合水运贸易,因此这一段货物进出频繁,交易活跃,担负着碧京城的生活生产资料的不少需求。丹宏在这码头上认识了庞楚,王壮,唐长笃,罗代方,曹哲永,殷达,郑量,陈晓重等来自碧天各地搬运工,都住在同一个工棚。工棚条件极为简陋,且一个工棚一般起码都要往十多余人。为省钱,都不敢外出进酒肆饭荘饮食,而是大家共同凑钱买米买菜,挑出一两个擅作饮食之人就在码头做炊,至于经济费用当然是按人头均担平摊。
白天在码头干活,夜晚回到工棚睡觉。由于白天劳动量太大,回到工棚后,不少工友都是洗漱完毕便倒床呼呼大睡,有的累得甚至连脸脚都没力气洗了,倒在床上瞬时便响起了呼噜……
丹宏体质优于众人,耐劳耐累的能力自是格外出色,但这精力旺了也有一个缺点,便是不能象其它工友那样很快就能酣然入睡,于是便浮想联翩,想师傅师公师叔及裕三爷爷,德刚大伯他们……
虽然工棚外劲风的呼啸听得分明,工棚篷布草垛竹篱夹泥巴的墙体处时有冷风漏进来,便却并不感到怎么冷,或许是工棚内人多的缘故,大家抱团取暖,靠着各自身体散发出的热量彼此温暖着对方……
大家相处也较为和谐融洽,虽然身上都各有缺点毛病,但都还能彼此包容接受。因着丹宏生得俊朗无比,又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天生贵族气息,大家待他自然都格外尊重,偏爱。加之他年龄又最小,自是把他当作小兄弟般看待和照顾。庞楚,王壮,唐长笃等年长的,更是把他当作侄子般看待。而丹宏对他们也俱各尊敬,真心,表现得也是非常谦卑和礼貌……
从小到大他都是生活在一种集体的温暖中,无论是在巨石城还是在明津城,还是在巨龙岭,抑或是在桃源谷,他都是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中……如今到了这个双溪渡,还是这般情形。就说在这个工棚吧,也是一个团队集体,队长就是庞楚,虽然个子瘦小,却头脑精明,也吃苦耐劳,且又诙谐幽默,豁达大度,吃得亏,让得人,又好开玩笑,使人能够心情放松,舒适,惬意,待人也真心,关爱。副队长是唐长笃与王壮。唐长笃不胖不瘦,体格虽不如王壮健硕,却也精练硬朗,性情温和,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虽然生活很苦,经历坎坷,却从未见到他对谁有过不好脸色。他曾也念过书,只因家境实在贫寒才不得不辍学务农,如今又到这码头做工挣钱营生,养家糊口。并非他心头没有苦衷,只是他不太愿对人提起而已。在这工棚,他与丹宏,曹哲永,陈晓重是少有几个识字懂文的,因他年长,就有了“工棚老秀才”的绰号。他待人也是温和,平实,对丹宏的照顾那也自是不在话下。
另一个副队长王壮则长得身形剽悍,健壮,魁梧,高大,一脸络腮胡须,面相却甚为憨厚。他是那种性格内敛,不多言多语的人,性情却甚为耿直,对人也真诚,实在,没什么逶迤迂回的心机与算计,热心助人,却常常被人所利用。他对丹宏虽然很是尊重,但却显得有些距离,原因就在于他总觉得丹宏是一个出身显赫的人,与他们这些从小在泥土脏洼中滚大的孩子还是有些不太一样,尽管丹宏只是迫不得已地称自己是一个普通县城里的市井平民家庭里出身的孩子。
罗代方亦是一个忠厚之人,只是思想有些传统,守旧,循规蹈矩,心胸也较为狭隘,气量不够旷达,为人还有些吝啬,刻板,不过心眼不坏,没有整人害人盘算人利用人的心机和城府……
陈晓重则是个长得有些眉清目秀,又很朴实老实的大男孩,瘦弱,文雅,温和,笑容可掬,好学上进却又不妄自骄狂。
殷达则是个天生做事慢条斯理,细致稳重,然而性情却有些暴躁易怒,易激动的人。心眼不坏,较为诚实,不占人便宜,但也不肯吃亏,且胸襟较狭,气量较小,易斤斤计较,有些小肚鸡肠,也容易误会别人的意思,但总的来说也还算是个踏实真诚之人。
郑量则有些木头木脑,反应迟钝,大的坏心机坏心思没有,但却爱贪占他人的小便宜,自然事事不肯吃亏,有时还有些偷奸耍滑。尤其明显的是事事不懂得掩饰自己,而总是自然而然地傻傻地表露出来。比如若是见着有长得高挑窈窕,面容姣好的女子走来,他总是远远地就向人家投去了注目礼,然后目光随着人家的移动而移动,片刻也不舍离开,一直目送人家的身影消失在远方这才砸巴砸巴嘴巴,将泌出的口水咽吞进肚,有些恋恋不舍又有些意犹未尽地离去……
曹哲永的情形与郑量有些相似,但他懂得掩饰自己,不肯轻易就随便表露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有时疏忽之时就情不自禁地色色地看上几眼,然而一旦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后,便立即将目光纠正过来,装作没事人一样,久而久之如此,造成他的一只眼睛总是有些在不经意之间便斜视起来。论这色心色念之重,郑量可是远远不如他的。但是在胆量方面,他又远远不如郑量。不论是长得多漂亮的女子,郑量都敢看,而且看得傻傻痴痴,目瞪口呆,毫无掩饰,那怕口水吧嗒,而他却是明明想着却不敢,低下头,或故意把头转向一边,不过有时与美女迎面而过也会十万火速,迅如闪电地来它个惊鸿一瞥,然而迅即便低下头去,脸色赧红,仿佛自己作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有失体统的事情一般羞愧不已……或者担心自己的这个失态被路上的其他人看见,便在故意看了左边的美女之后又向右边的老太婆看去,仿佛想表明他并不是在有意地想看谁,而只不过是习惯性地左右扭动一下颈关节而已。他总是太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了。不过说他胆小,有时他又会有些心有不甘地转身跟在一些美丽女子身后,一路尾随很远很远,直至人家进屋不见他才转身回来。
不过与丹宏最谈得来的也正是这曹哲永,虽则要长丹宏五六岁,但已经是年龄最接近丹宏的了。更主要的是曹哲永谈的话题与这工棚中其他人皆有所不同,大家为生计,所谈也是日常世俗实用琐碎之事,偏这曹哲永总谈些与日常生活实用无关的东西,比如困惑自我的本质了,好奇存在的真相了,以及一些历史文化的东西,全是不能挣钱也不能拿来当饭吃的东西。队长庞楚就常常玩笑似地斥责他道:
“你还真是心里悠闲,尽想些这种没有实际用处的东西,我还真是佩服你,我们一天到晚累得倒下床就只想磕睡,你倒还有心思谈那些。我们一天到晚担心的都是怎么给家里挣钱回去的事,怎么给老婆娃儿带生活费回去的事,你倒尽把心思用在那些虚玄的东西上,也难怪,毕竟是单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悠哉游哉,哪似得我们这等人这般焦头烂额?所以啊,还是不成家好啊……”
“好个屁,不成家把个好好的大活人整得毛焦火辣的,空有一身的肝精火旺,饱汉子哪知道饿汉子饥呵……”郑量倒在旁边插话了。
“你小子啊一天到晚就牵挂些那些事,除了那些事生活对你来说就没有其他的了?”庞楚说道。
“你也别说他,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连个媳妇都没有,想那些事吗也正常嘛……”唐长笃在一旁说道。
“是嘛,长这么大,活到现在,我还连女人是个啥子气味都还不知道呢……你们倒好,都早就尝过那些滋味了当然是站起说话不腰疼了……”郑量抱怨道。
“看你那馋嘴相,简直是失格,丢我们男子汉的脸。”王壮说道。
“就是,要跟我们男子汉长点脸呀。”罗代方在旁说道。
“去你的,你媳妇那么漂亮,又在雇主府上做工,两口子常常都能见面温馨缠绵啥的,却在这里教训我这个连女人气味都还没闻到过的老单身,存心在我面前炫耀和显摆吗?”郑量说道。
“要说没媳妇的,这工棚里又不止你一个,人家陈晓重,殷达,曹哲永也没有,就是王壮副队长吗也没有嘛,人家年龄比你大嘛,人家也没象你那样天天在那抱怨嘛……”庞楚说道。
“他们不想?只怕比我还想得凶,只不过阴在心里不说来罢了……殷达不是吗?一听到说女人劲头马上就来了,一听到摆那些事情眼睛马上就雪亮了……”郑量说道。
“你说你的事就说你的事,扯到我干啥?”殷达有些不高兴。
“我扯到的吗?庞队长扯到的嘛,你咋怪我呢?我难道冤枉你了吗?一看到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你就心慌,一看到我去相亲你就着急,本来是我去约会的事你偏缠着我让我也带你去,人家没有看中你你还反过来怨怪我有对象不给你介绍。是这样的吗?真要有合适的对象我能不给你介绍吗?看你把人误解的。说实话我自己都还一个对象都没有呢,怎么给你介绍呢?”郑量说道。
“你……你个龟儿子……”殷达怒目圆睁,握紧拳头就要跟郑量干仗。唐长笃和罗代方赶紧把他拉住。陈晓重忍不住在一旁偷偷低头捂嘴而笑。
“对的,要想找媳妇,就好生跟着庞队长干,等挣到钱了,还愁找不到媳妇吗?”王壮说道。
见他们扯着那些话题,丹宏就欲拉着曹哲永走出工棚去……见他俩要走,庞楚连忙说道:
“哲永,你别把人家丹宏带坏了,人家可跟你不一样。你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自己一个人享受好了,别灌输给人家。人家还有大志向呢。锦绣的前程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我们这里的人祟尚的是学了就能用的东西,学了不能用的东西就属于瞎扯淡……”
“别总认为你一个人说的东西才是唯一正确的。在这点上我就要反驳你。有没有用要看哪些方面,我练书法没有用吗?我画山水没有用吗?”曹哲永说道。
“有用?你那字写得再漂亮能挣到钱吗?你那山水画得再好看能换两个大饼吗?你不是在瞎扯淡是在干什么?”庞楚说道。
“钱钱钱,一天到晚就只知道钱钱钱……”曹哲永有些生气道。
“不说钱你跑到这工棚里来住起干什么?跑到这码头上来搬运做什么?你不是那么看重你的写字画画吗?咋个不靠它们来谋生活呢?到头来还不是要靠在这里出卖傻力气营生?”庞楚说道。
“生活可不止眼前的屈膝和苟且,还有远方的诗和旷野……”曹哲永说道。
“你给我爬哟,老子们这顿吃了下顿在哪里都还在愁,你倒跟我们玄谈起什么远方的诗和旷野?老子们一天到晚累得象条狗,连休息睡眠的空隙和时间都还没不够,你还让我们有什么闲暇,心情和时间空间去想象什么远方的诗和旷野?那都是已经衣食无忧,又吃饱了没得事干的人闲出来的毛病。我倒奇怪,你一个穷得叮当响,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打满补丁的人,还患起这些贵族病来了,看来还是活计给你安排得还不够啊……”庞楚说道。
“别,别,哲永哥这么喜欢钻研这些东西,庞叔你就给他留一点时间嘛……”丹宏说道。
“看在你的面子上这句话我收回。”庞楚说道。
“你还别,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好了,我当初面对权势的收买既然都断然拒绝,既然都不肯在这我不认同的丑恶做法面前屈膝,低头和苟且,今日又怎肯在你面前求饶,巴结,逢迎和妥协?”曹哲永说道。
“哲永哥,你就少说两句好了。”丹宏焦急地说道。
“我这人你不逼我我还温吞,一逼我反而激起我的抗争欲望和战斗意志……”曹哲永说道。
“我呸,你跟我抗争和战斗?有种有本事你跟雇主抗争和战斗去。他剥削压榨我们这么多,还给我们住这猪圈马圈一般的住所,你去向他抗争和战斗呀,至少也去向他抗议,诉求和争取嘛,要求他改善改善我们的酬劳待遇和住宿条件,我们全工棚以及其他工棚的所有人代表自己的八辈祖宗和先人板板都感谢你。”庞楚说道。
曹哲永一怔,一时沉默低头不语。
“如果做不到就别去说那些硬话。只说不做谁不会呢?那有意思吗?有价值有意义吗?空发牢骚啊……你在这里倒说得气势雄雄周吴郑王的,可一到真正跟雇主谈条件的时候还不是由我去代表大家。你这么牛,下回干脆由你去代表大家跟雇主谈条件好了……”庞楚说道。
“你以为我不敢吗?”曹哲永说道。
“还嘴硬……说你年少轻狂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咋个还跟个血气方刚的愣头青似的?反倒是人家丹宏,年龄小你那么多,反倒比你沉稳。傻小子,追求自由可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可不是那么干发两句牢骚就可以实现的。这代价可能是付出自己生命的牺牲。你试问问自己做得到吗?如果做不到那么自己配得上吗?既然要追求自己的理想和自由的天地就请去付之予行动,就请从这龌龊不堪的环境中走出去,去更加广阔天地去自由地谋取自己满意的生计,去追求自己称心如意的生活,去以自己的方式走过人生的道路……”庞楚大声地说道。
这回曹哲永真的有些沉默起来。
“我们还是别在高空舞蹈了,还是回到现实的地面上来。唐队长跟罗代方他们都煮好饭菜了,还是赶快去吃吧,吃了好生休息一下,今天夜里还要往复兴沟送趟货,那里尽是山路,这几天又下过雨,路泥泞得很,很不好走,要做好通宵战斗的准备哟……”庞楚说道。
“嗯……”丹宏答道,便拉着曹哲永去石桌上吃饭去了。
庞楚本来并不准备带丹宏与哲永去的,心想就多给他们留点时间探讨点他们自己喜欢的东西,平时自己其实也是这么做的,已经算是够照顾他们的了,可哲永这小子偏是不识相,生在福中不知福,还敢跟自己叫板,抬杠和较劲,不让他吃点苦头,他怕是永远也不知道什么叫作真假好歹?锅儿为什么是铁水铸的?
丹宏与哲永饭毕躺上了床,不一会儿哲永便响起了沉沉的呼噜声,丹宏却横躺竖翻,辗转反侧的就是睡不着。夜色已经昏黄,工棚外的劲风听得分明,呼啸得仿似厉鬼的哀泣。许多工友都上了床,呼噜声甚至有些此起彼伏。庞楚,唐长笃和王壮,罗代方等人坐在工棚门口,饮着茶,吸着旱烟,等着那出发时刻的到来好叫醒大家……
丹宏躺在床上想着心事,眼睛睁得大大的……这工棚内虽简陋,寒酸,但大家相处却也算和睦,友好,常常互帮互助的,因此也让他甚感欣慰。看着几个队长以身作则,率先垂范地坐守在那里,看着身边紧紧相挨相依的工友们,一种集体的温暖感和安全感涌上他的心头……有了这样的集体还有什么样的困难与危险可以吓倒呢?自己还有什么孤单无依的感觉呢?
他忽而又想起师傅师公冷峰廷义廷威等师叔及裕三爷爷代君爷爷他们来,那更是一个温暖的集体啊。每到黑夜笼罩,总有许多人陪他说话,总有许多人呆在他身旁,不论是在通铺的坑上还是在地上打地铺,总是那么热闹,温馨,温暖和温情脉脉……大家七嘴八舌,有讲故事的,有拉家常的,有讲笑话的,还有讲鬼故事来吓人的……冷峰叔最擅长这点,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吓得躲进了师傅的怀抱,而师傅也把他抱得紧紧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胜似自己的儿子……而天寿爷爷和风甫爷爷就会在一旁喝斥冷峰叔,不准他再讲那些鬼故事来吓人。冷峰叔于是只好不讲。但丹宏却愈是害怕又愈是想听,便又央求他讲。冷峰拗他不得,只好又讲,然后他又吓得躲进师傅的怀抱……他就是喜欢这种听了可怕吓人的鬼故事又躲进师傅怀抱寻求到安全感的感觉。而廷义,廷威,鲁猛小图,兆永叔以及代君爷爷,禹琛大哥他们则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有时裕三爷爷,德刚大伯他们也加入进来,空气中充满了闹热和安全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