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国看徐生洲沉默不语,还以为别有隐情:“不方便说,还是?”
徐生洲叹了口气:“我是觉得他们的基础还是太弱了点,很多都没学过代数几何课程。就像衡老师之前说的,他们是觉得咱们教研室刚成立,抱着捡漏心态来报考的,根本无所谓爱好或兴趣。这要是招进来,前两年都得耗在入门知识学习上。稍微松点劲儿,可能到毕业连代数几何是什么都学不明白。”
邓国倒是不在意:“高等教育普及化,必然带来考研高考化。只要英语好、基础知识扎实,好好学两年,终究是有成效的。”
徐生洲终于知道《数学月刊》那些水文是从哪里发源的了。
他也想再次向石新科道歉:兄弟,错怪你了。原来国内数学系研究生的平均水平,真的就这样!
徐生洲同时表明自己的态度:“邓老师,我今年有几篇紧要的论文要写,而且博士还没毕业,硕导的名头更无从谈起,所以研究生的名额我就不掺和了。请多谅解!上课、开讲座或者搞讨论班,我保证随叫随到。”
邓国不置可否,只是摇摇头:“以后再议。”
徐生洲找了个最角落的位子坐下来,衡平也跟着做过来,然后低声问道:“这批考生里,你看好谁?”
“你怎么知道有我看好的?”
“直觉!”
徐生洲有些无语:你个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也学人女同志捉奸抓小三那一套?
衡平开始施展感情攻势:“咱们可是好早之前就说定的,共同指导1名研究生。你不会出尔反尔、见异思迁、朝三暮四、喜新厌旧吧?”
“满嘴成语,你是准备转投中文系吗?”徐生洲吐槽完还是如实相告:“我觉得那个叫文优谈的考生不错。”
“文优谈?”
衡平也看过考生的简历,却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赶紧找出简历再认真看一遍,结果越看越糊涂:“他的简历很普通啊!西南理工大学,普通‘双非’;绩点在班里也就中上,都够不上保研;考研成绩也刚过线,然后才调剂来我们这儿。没什么突出的啊!”
要不是知道徐生洲持身甚正、看人眼光很准,衡平都怀疑他是不是收了黑钱。
徐生洲道:“你没看他答的题目?”
“看了呀!感觉也就一般。比他精妙的大有人在,为什么你就相中了他?”
徐生洲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道:“那是因为我们看东西的角度不同。你只看到答题思路,我却看到了答题思路背后的思维方式和问题意识。”
“嗯?!”
衡平像是发现绝世武功秘籍,赶紧又拿出文优谈的答题纸,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看了又看,仍旧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就好像二维世界的生物难以理解三维世界的精彩。这让他生出浓浓的挫败感。
为什么徐生洲能看到,我却看不出来?
是境界太低?眼光不行?还是能力不足?
但所有这些都不妨碍他做出决定:把文优谈收入门下。
好在文优谈成绩排名靠后,简历也很普通,如果没有徐生洲横插一杠子,九成九复试会被刷。自己下手应该难度不大。
正思忖间,院长张安平推门而入。
普通一本院校,有个“优青”当复试组组长已经很有排面,但对于985高校来说却有些跌份。加上代数几何学教研室刚成立,又是第一年招生,只能由张安平这个杰青、院长来撑撑场子。
张安平看到徐生洲,嘴角比AK都难压:“哟,小徐也在?演讲准备得差不多了?不过也是,这世界上还有人比你更懂空间遍历理论吗?据说米国好些大学通过各种渠道,提前拿到了你的论文,研究两三个月还是摸不着门,一个个都给我们学校来函,希望得到一份邀请函。到时候你就登上讲台,好好给这些人上上课。”花式吹捧半天,他才步入正题:“这批考生中,有你中意的人选么?”
徐生洲连忙回答道:“我刚刚已经和邓主任说了,今年我还有几篇重要的论文要写,恐怕没时间指导学生,也就不掺和招生的事儿了。只能抽空给他们搞个讲座、开个讨论班什么的,算是帮大家敲敲边鼓。”
张安平点头表示理解:“对、对,彻底解决霍奇猜想的那篇大论文,你还没有写完呢!”说完之后,他又有些不死心:“真没你看得上眼的?”
邓国此时插话道:“这批考生里,有个齐鲁大学数学系的,还有个难开大学考燕京大学调剂过来的,基础都非常扎实,我比较看好。”
衡平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徐老师知道今年我第一次招研究生,倒是向我推荐了一个叫文优谈的学生,说是很有潜力。”
“很有潜力?!”张安平立马垂死病中惊坐起:“把他的简历给我看看。”
衡平马上递了过去。
邓国感觉自己像是起猛了,脑袋有点犯糊涂:文优谈是谁?有这号人吗?我怎么没印象?
熊海文、孔林燕也手忙脚乱找出文优谈的简历。张安平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终于字斟句酌地问出了两个人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从简历上,这个文优谈比较一般啊!”
衡平随即奉上文优谈的答题纸:“这是他做的题目。”
连本专业的衡平都看不明白,半个门外汉的张安平更是看得云里雾里。研究半天,他问衡平:“里面是有什么玄奥吗?”
衡平眼眶一热:原来我不是战五渣!
至少我和杰青是同一水平!
深感吾道不孤的他连忙解释道:“徐老师说,从文优谈的答题思路背后,可以看出他超出常人的思维方式和问题意识。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
不管是张安平、邓国,还是熊海文、孔林燕,都眼神灼灼盯着答题纸,恨不得给烧出个洞来,却依然看不出所谓的“超出常人的思维方式和问题意识”体现在哪里。
良久,张安平首先选择放弃:“看来这个文优谈确实有点东西,你们可要好好培养,有不懂的地方多向小徐请教。”
这时研究生院的老师过来说道:“张院长,时间已经到了。您看?”
“那就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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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多钟。
文优谈一手拎着凉皮,一手挎着没穿几次的西装,松松垮垮回到自己暂住的青年旅社。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笑着问道:“考的怎么样?有希望吗?”
文优谈笑着摇摇头:“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还能有什么希望?我就是来感受一下复试氛围的,收拾行李,回去准备二战吧。”
虽然他嘴上说得轻松,其实心里还是颇为失落。
他出生在西南偏远山区的一个小城镇上,从小学到中学,成绩都比较拔尖,勉强可以算个“小镇做题家”。但高考不是和同班、同校比,而是和全省几十万考生同场竞技,尤其是要和那些大城市里的全国重点高中学生争夺稀缺名额。毫无意外,他被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双非大学录取。
他也有过不甘,但父母觉得这已经很好了,就算不是光宗耀祖,至少和亲戚邻居聊天的时候可以挺起胸脯,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再说,读什么大学,毕业出来不是打工?
于是,他选择认命。
作为家里第一代大学生,他懵懵懂懂来到大学,迷迷糊糊读到大三,看到周围的人都在准备考研,他也随大流准备考研。这时他想起年少时的梦想,胸中突然豪情万丈,谁说咸鱼不能翻身?谁说普通一本不能逆袭燕京、留美?我要选最难的代数几何学方向!我要打十个!!
事实证明,真的很难。
没有过复试分数线的他,只能选择调剂到京城师范大学试试运气。毕竟是这是他们学校在这个方向第一次招生,又放出好几个调剂名额,竞争再怎么激烈,又能难到哪里去?
事实再次证明,真的很难。
他到现在还记得面试时,一位三十多岁的老师板着脸问道:“你觉得作为一名双非普通本科生,与齐鲁、难开等985高校学生相比,优势在哪里?”
还有一个很年轻的老师问他:“请你说说代数几何与数论之间的联系。”
果然还是没有去985读书的命。
老板娘不知是安慰他,还是想留他多住几天:“着急回去干什么?这几日正是京城最好的时节,玉渊潭的樱花开得正盛,凤凰山的野杏花也粉白可爱,还有满街的玉兰、香山的腊梅,你算是来着了!你也难得来京城一趟,正好趁着复试结束四处走走,踏踏青、散散心也好。”
文优谈有些意动。
他是第一次来京城,前些天忙着复试,活动范围不超过周围五百米,故宫、长城等从小听到大的风景名胜都没去看看。这次要是匆匆而别,不知下次又是何时?
只是一想到房价,他又有些犹豫。
京城米贵,居大不易。古人说的真是一点没错!因为赶上考研复试季,大学附近稍微干净点儿的单间,每晚都要五六百块钱。就算是眼下住的半地下式的青年旅馆,一天也得三四百,着实让人不敢久留!
“我再想想吧!”
文优谈冲老板娘摆摆手,回到自己房间。说来也巧,室友潘奕助是参加京城理工大学数理统计方向研究生复试的,正在屋里复习准备,见到他进来,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难吗?”
“难。很难。”文优谈垂头丧气地坐在床上,刚买的凉皮也没了胃口。
“都出了哪些题目?问了什么问题?说来听听。”
文优谈心情郁闷,本来不想说,却又磨不过面子:“英语口语就是先自我介绍,然后出了一道简单的高数题,让用英语说说解题思路。另外就是问一些代数几何学专业方面的知识,比如对bezout定理的理解,还有代数几何与数论之间的联系,等等。不同学校有不同学校的复试风格,估计对你借鉴意义不大。”
“有戏吗?”
“估计没戏。”
潘奕助似乎有些惋惜:“你要是能考上,真就赚到了!京城师范大学数学虽然前些年有些颓势,但徐神强势崛起之后,真的是一飞冲天,特别是在代数几何方向,连燕京、留美都感到压力。徐神你知道是谁吧?”
“知道,你前几天说过。”文优谈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没错儿,就是我要报考的导师的师弟,也是邱欣东院士和成德如院士的双料弟子,国内距离菲尔茨奖最近的数学家!据说前不久刚刚证明出冰雹猜想,一举跻身着名数学家之列。也就是今年他们第一次招生,很多人不知道,才会要调剂。等到了明年,保证分数线直接原地起飞!”
说到最后,潘奕助的语气中竟然有了几分幸灾乐祸。
文优谈更加烦躁,生硬地说道:“我累了,要睡会儿。你看书吧,不要吵我!”
说完扯过被子蒙在头上,或许是前些天担心复试,没有歇息好,如今已经尘埃落定,困意也如海潮般汹涌扑来,不一会儿竟真的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