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凤郑重地点头应了,接过那浸在连城血脉里的小柳树。他还需回天界找个稳妥的地方安置才是,便回身走了。
走到门口,他不由得回头去看,连城虚弱地靠在甲乌身上望着他的背影,目光中带着眷恋和不舍,唇边是抹绝然的笑意。
金梧宫中一如既往地肃静、庄严,就连那棵梨树也规规矩矩地开花,规规矩矩地结果。
燧凤自打将离生接回来后,果然不负连城所托,每日带在身边精心照顾。校场练兵时将她放在自已身侧,让她兀自享受阳光雨露;案几上批阅公文时,将她放在手边,让她欣赏笔酣墨宝;入夜休息时,将她置于枕畔,让她得以养精蓄锐一夜好眠。
而被火神如此精心养护的小柳树长得越来越茁壮,不知道是不是以妖王血脉将养的缘故,枝干竟渐渐地泛起红意,且颜色一日比一日更艳。
岁月如箭,时光如梭。
转眼已是两年后。
累了一天的燧凤在将小柳树照顾好后,沉沉地睡去了。
睡梦里是那年的北海。
午后的阳光很是舒适,他伏在案上睡了。
调皮的离生用他的发梢在他脸上轻轻地划。
他尽管在梦里也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梦境是如此真实,真实得他能清楚地看到离生以手捂住小嘴儿时的窃窃偷笑。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已这是梦境,离生已经不在了。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已的,拼命想要把梦境继续下去,只为能多看看她。
可是,脸上真的好痒痒啊。
彼时,他尽管脸上痒得很,却还是忍着装作没有清醒,只为能再听听她的笑声。
小丫头不停地用头发扰他,扰得他这个痒啊。不由得伸手去抓那缕发丝,梦中的离生还是那样的狡黠,他的手一伸了来,她就快步跑开了,他放下手,她便又悄悄回来。
梦中的离生和他记忆中一样,浑身上下洋溢着纯净灵动的气息。
离生已经把头发丝放下,蹦到老远的地方去了。
可脸上的痒意咋还这么真实?
这也太痒痒了吧,还有点湿漉漉的感觉。
实在受不了,尽管是在梦里,可这脸吧,实在是痒得受不了。不得不真的伸出手去抓自己的脸止痒。
却没成想,脸没抓着,竟抓到一只软软嫩嫩的小手。
沉浸在梦中不愿自拔的燧凤被这真实的触感给惊醒了,猛地睁开眼睛。
榻侧,更确切地说,就在他的眼前,一个小小的女娃,一身红色的小衣裙,粉粉嫩嫩的小手正在他的脸上好奇地摸来摸去,小胖手又香又软,整个人粉雕玉琢,可爱得紧。
燧凤于深更半夜里醒来,榻上突然多了这么个小东西,竟天真地以为是在梦中,不由把他那狭长的凤眸合上复又张开。
心里碎碎念,这一定是梦,一定是,待我再次睁眼醒来小娃娃便会消失的。
待他再次张开眼睛,小娃还在笑嘻嘻地看他,并没有消失。
可是,为何他的榻上无故多了个小娃,嗯,是小女娃。
小东西大张着嘴笑得灿如春阳,两只小胖手不停地在他脸上拍打,见他不动,又费力地挪动小屁股站起来,伏在他脸上咯咯笑。
燧凤只消稍探便只,此娃虽然出现得突然,却绝无危险。
这么个单纯干净的小东西,在这深夜里对他笑得真诚,让他的心里也软了起来。
突地,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在他的脸上,又一滴,再一滴。
待火神确定了水滴的来源时,脸即刻黑了一半儿。
小东西竟然流口水!
而他一位天道正神修炼数万年,这还是第一遭被一个深夜自行出现在他榻上的小娃用口水给洗了个脸。
赶紧执起锦被用力擦了擦,再擦了擦。
“小东西,你是谁家的,如何到得我榻上来。”燧凤抓住小东西的手,这是个女孩儿,怎么说也不行啊,尽管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娃娃,但终究男女授受不亲,尤其这夜深人静的,传出去,象什么话。
小东西似是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兀自用一双小手拍打他拍打得正痛快。
燧凤顾不得困得睁不开的眼睛,连忙爬了起来,心中有些生气。满府这么些个仙子仙侍的,怎么就放了个孩子进来。真要出个什么事儿,这让自己如何与她家人交待。越想越是不妥,便欲叫人来将女娃抱走,给人家送回去。
可不待他开口,就听一声轻响,小东西不见了。
燧凤一位得道上神,此时见小娃娃毫无预兆地突然不见了,也是有些惊讶。这么小的孩子,即使有些法术,也绝不可能在他眼前凭空消失而他还无所觉。
女娃?
突然出现在榻上?
外面的一众人等竟未发现?
燧凤突然后知后觉地将眼神飘向那颗安静睡在他枕畔的小红柳。
小红柳正微微摆着枝条,很有些得意的样子。
难不成竟是离生化形了?
这样的认知令燧凤无比欢喜,他连忙施了灵力去探小红柳。
这小东西竟然通体透着盎然灵气,他甚至能透过与他指尖相接的那一丝气息感知到哪小红柳的开心,就象刚刚那个小女娃的单纯笑脸。
真的是离生,她回来了!
燧凤的眼睛温润了,真好,离生幻形了,如此,终是没枉费了连城那以命相予的情分。
连城,你看到吗,离生回来了。
眼下,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幼童,但没关系,她会慢慢长大,终会变回那个令你魂牵梦绕的离生。
小东西刚刚化形,还娇弱得很。每天只能维持一小会儿的人形,多数时候仍是那株小红柳。
火神燧凤不得不每天于天地精华释放最浓厚的子时为他念咒助她修炼,各种经符咒诀地念。
小东西倒是明慧,没几天便学会了说话,能将他教的东西牢牢记住。
自此,天界又开辟了一个新的纪元。原先他们目中无人的二殿下整日里带着一棵小柳树满天界的晃悠,已是让他们跌破眼镜。
如今也不过几年的功夫,竟不知从哪里又带回来个小女娃。这小女娃真是不简单,长得玲珑剔透、出尘脱俗不说,竟聪明伶俐得紧,不论什么诗书法术听一遍便记住,你说一遍她便学会,简直是个奇才。
打从有了这个小女娃,殿下是走哪抱哪,从不假他人之手,疼得什么似的,别人连碰也不让碰。便是他那一奶同胞的亲哥水神,也必要经他千求万祈后才能抱那么一小会儿,却已是火神最大程度的施舍了。
燧凤给小女娃取了个名字,叫红柳,都说人如其名,其实吧,树也如其名。
小红柳与这六界的娃们不太一样。若说见风就长也有些过于夸张,但茁壮成长是绝对形容不了她的长势的。
不过将将十五六年,已经长成一位亭亭玉立、色冠六界的绝色模样,精致的眉眼中,带着些让人不敢亵渎的圣洁之光。每天在这天界各个犄角旮旯的逛,俨然一张天界地形图。
这天傍晚,余霞满天,绯红一片。
燧凤从校场回来,便看到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小红柳站在醴泉池边发呆。彼时她的红色裙角在细风中轻轻摇摆,如墨长发披在脑后,象一挂柔顺的黑瀑。
听到他的声音,她便回过头来看他。
还是那个他养大的小红柳,和离生一模一样的眉眼,可分明又有哪里不一样了,他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是那里不一样。
他走过去,将她额前挡住眼睛的发掖在她耳后,状甚宠溺地问“可吃过晚膳了?”
她不错眼珠儿地看了他好一会,直把他看得浑身发毛,话说这小红柳自从出世后完全转了性子,从前的离生终年一身白衣,此番重生后竟终日里一身红袍,且一直是乖乖宝的样子,看着他的目光也象一个孩子对于抚养他长大的长者般的敬爱,却从未用这样专注的目光看过他。如今突然用这样的目光盯住他,让他好不自在,好有压力。
压力?他怎么就会觉得一个小女娃有压力呢?好奇怪的说。
良久,红柳收回灼灼视线,轻声说,“燧凤,你回来了。”不是询问,是简单的陈述,就象曾经说过的那千百遍一样,平常而妥帖。
本欲答话的燧凤仿佛想到了什么,身体猛地一震,眼中闪现不可置信的光芒,红柳出世以来,从来都是叫他殿下,突然用这样熟稔的口气叫他燧凤,而这熟悉的声音他已有多年未曾听到了。
如今乍然一听,一股热浪直接从胸口冲向眼窝,将他等得寸阴若岁的心揉得又酸又疼。
离生回来了!
这一次,离生她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带着她前生的记忆,和新生的体魄回来了。
他高兴得不能自已,连手脚都微微颤抖。二十年,他用二十年等来了离生的回归;而连城,那个举世罕见的情种用他的血脉在二十多年后,终是换来了离生的回归。
回归!
连城,离生回来了,她还是从前的那个离生,而你,看到了吗?
他仰起头,生生咽回眼中的湿意。
本以为没有个几千年,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却不料惊喜来得太快,他们的离生,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也不忍让关心她的人失望。
回来后的离生异常安静,除了水神,其他什么人也不见,只是苦心修炼,也很少说话,只是那孤单的背影令人心疼。
从前的离生,即使再如何与人亲近,也总是隔着层疏离,令人有种不真实感;重生后的离生,尽管没有了从前的活泼明丽,尽管性子比从前更加冷淡清宁,却总能在她的身上看到些烟火气息,仿佛从前的离生只是一个幻影,而重生后的离生则是一具血肉之躯。
燧凤知道,这一世的离生确是真正的血肉之躯,那是连城以周身血脉为她筑就的血肉之躯。她的身上流着连城的血,她的心里住着连城的心。
尽管也许他们再也无缘相伴,但他们却早已互相深入了彼此的骨血。
此后,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无论沧海桑田,他们都将永远地在一起了。
这世上,没有人能再将他们分开。
我侬两个,忒煞情多!譬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啊,将它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团、再炼、再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从此后啊从此后,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里也有了我。
如此深情,真是羡煞人啊!
谁说郎心似铁?那将柳枝深种的心房,所流出的,分明是离人眼中血。
谁说妾心如殇?那将自己散发的无畏,所体现的,分明是缠绵的衷肠。
水神虽与紫冰仙子情投意合、也将二人的感情经营得如胶似漆,但也不知为什么,二人越是亲密,便越是会想起绿绣。想他们有缘却无份的爱情,想绿绣为了家族不得不牺牲自已的无奈,想他数千年来对于她的求而不得,想他那些从未有机会说出口的牵挂和伤怀,想她躺在他的怀里化为一缕烟尘。
因心有旁骛,在与紫冰相处时,难免失神。
然而紫冰是个通情理明是非的好女子,她知道爱一个人,便要爱他的全部,包括他曾经的那些过往。
她心仪水神近百年,也不过从门缝里见一见他便知足了,从未奢望还能有相依相伴的一天。如今凡间走一遭回来,竟生出了情意,她已经是别无所求。所以,在水神伤感失神时,为免他愧疚,她便以差事繁忙为借口,搬回了月老府,把空间留给他,有些事她帮不上忙,只能等他自己从往事中走出来。水府中没有了紫冰仙子,愈发冷清,好象稍大点声音说话都会引起回声般的空荡。已经习惯了紫冰仙子存在的共融,很是不适应,不想独享那一府孤寂,宁愿在天宫里四处游荡,也不愿回他那冰冷的水府。
此时的水神很是有些纠结,既放不下心仪千年的绿绣,亦舍不得倾心于他的紫冰仙子,以至于他时常都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渣。
绿绣去了,紫冰搬走了。便是离生,那个多次在他无助时施以援手的丫头也离开了,不知归期。
唉,神生何其悲凉,凉得连个说心里话的人也没有,这神仙还真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水神心中郁闷极了,一边瞎寻思,一边无奈地推开了他那冰凉的府门。
流心池里,纯白的莲花吐出缕缕幽香,嫩绿的荷叶象一块块晶莹的玉盘,在初起的夜色下泛起细碎的光。
夜色如华,月光如皎。
一道清丽的身影立在流心池边,纤细的身影,墨黑的长发,嫣红的长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