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菜!我的菜啊!”福四叔哭天抢地地站在屋后的菜田旁,被两个村民搀着才勉强站住。
菜田四周围了一圈人,全都隔得老远指指点点,无人敢上前。
俞眉远一路飞掠而至,只看到众人异样的愤怒眼神。
“你相公是个疯子!”
“四叔就靠这点菜过活,如今你们把他的菜田毁了,叫他怎么活?”
“糟蹋了菜田,又打伤了我们的人,祸害啊!”
“外人果然会带来祸事,就不该收留你们!”
“快把他带走!”
“滚出我们村子,滚!”
一见到俞眉远,他们的愤怒似乎找到渲泄口,都纷纷朝她怒语相向。
俞眉远冷着脸望去,整片菜田已被踩得不成样子,秋日刚栽下的菜苗全都烂的烂、倒的倒,无一完好。魏眠曦微佝偻着,双臂环着身体,满眼迷离,眉头鼻根都皱作一团,唇紧紧抿着,像个得了癔症的人般在菜田里来来回回走着。
这福家村里的人将食物看得比黄金还贵重,这菜田被人毁成这样,不啻于要了他们的命,再者论从他人到福家村时起,村里民众就分作两派,一边欢迎他们到来,一边却拒绝所有外来人,今日发生了这事,这批抗拒外来人口的村民自然找到驱赶的理由。
没人敢靠近魏眠曦,但凡靠近魏眠曦想要制服他的人都被打伤,这村里没人是他的对手。
周围的恶语不断,俞眉远听得心烦,从腰间抽出了长鞭,隔空一震。
长鞭抖出锐利鞭响,如爆竹炸开,将村民吓了一跳。他们本当她只是个温柔甜美的女人,可这鞭子一抖,他们方知,俞眉远和魏眠曦一样,都是身怀绝迹之人。
他们顿时收口。怒骂声小下去,只剩些絮语。
俞眉远脚尖一点,人便如轻燕般掠到魏眠曦身边。
“魏眠曦?”她小声试探一句,小心翼翼接近他。
他对她的叫唤恍若未闻,她便伸手轻拍他的肩。魏眠曦却似被蜂蛰到般突然间跳起。
“滚开!别碰我!”他暴喝着,声音有些颤抖,手已成爪抓向按在自己肩头的手。
俞眉远迅速缩回手,魏眠曦转身,也不管身边是谁,就朝她攻去。她朝后跃开几步,心中大惊,手里长鞭抖开劈去。她本意只想逼退他,可不料他却像没发现她的攻击般,也不闪避,仍旧径直扑来,这一鞭子便生生抽在了他身上。
“啪——”
又是声鞭响,魏眠曦胸口衣裳被鞭裂,露出胸膛上一道红肿鞭痕。
“唔。”他痛哼一声,疼意让他神志清明了些许,眯着眼看清来人后,收住了脚步。
俞眉远趁他停步的当口,又是抖鞭而去,这次长鞭如蛇卷上他的身体,将他半身卷成茧后她重重收鞭,便将魏眠曦拉到了自己身边。
“魏眠曦,你发什么疯?”她厉喝道。
“阿……远……”他勉强开口,“我好难受……好痛苦……”
他说着用力挣了挣,想要挣脱她的束缚。
俞眉远只得咬牙捆紧他。
“到底怎么回事?”她怒道。
“欢……欢喜……膏……给我,我要欢喜膏……”他攥紧拳,只觉得身上有万只蜂蚁蚀骨噬肉,痛到极致,无意识的话脱口而出。
“欢喜膏?你有毒/瘾?”俞眉远大惊。
欢喜膏的威名她听说过,那是比欢喜散更加霸道的毒。据闻此毒会让服食之人产生极大快感,仿如升仙,然而也极易成瘾,一旦上瘾,服毒之人便永世难以摆脱此药的控制,若是一段时间不吃,便如万蚁钻心,痛不欲生。且此毒若服食过久,亦会令人神智渐毁,武功全失。
与欢喜散对比,此毒无色无味无香,服后不易叫人察觉,再加上欢喜膏的炼制极其困难,十分难得,因此世人知之者甚少。
此药源自西疆,魏眠曦又在西疆征战数年,应该比任何都了解这种毒的可怕之处。
他这么个机关算尽的人,怎么会沾染这种东西?
纵然心中已是百折千回,俞眉远仍是迅速回头,朝身后村民喝道:“快,给我绳子,越粗越好!还有,你们这里可有什么地方能关住他,快带我去!”
众人一阵静默。
“带他们去刑洞!”福村村长拄着拐杖,从人群最后走上前来。
“是。”站在最前的年轻人便恭恭敬敬地回了声,便朝俞眉远做了个“请”的手势。
俞眉远将长鞭一扯,拉着魏眠曦朝他们口中的“刑洞”走去。
……
福家村的刑洞是山崖下的一处岩洞,四壁全是山岩,洞中石壁上安了精铁所铸的铁锁镣铐。洞中无光,只有墙上火把的熊熊火焰照亮洞中一切。
这刑洞原本是福家村用来关押惩罚不守族规之人,这百年下来他们都安守此地,规矩倒显得不重要了,犯事之人也少,因而这洞也已荒废许久。
魏眠曦被俞眉远捆进此地后,双手双脚全被锁上镣铐。
“放——开——我——”即便是神智不清,他也能感觉出被人像野兽般锁起的屈辱。
“铮——”铁链被绷紧的脆响在洞里回响。
镣铐上的铁链长度设的巧妙,不论他往哪个方向都碰不到岩壁,只能在原地尺的范围内动弹。
俞眉远背贴着入口处的岩壁,静静看他。
他的眼睛眯成一道缝,脸上身上都是刚才菜地里干掉的泥巴,头发已经半散,垂覆了大半张脸。他狂躁地在原地走动着,像只走投无路的困兽,嘴里发出些垂死挣扎的呜咽,偶尔,会尖锐叫起,就像刚才。
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魏眠曦了。
纵然她已不再爱他,纵然她曾经深深恨过他,可这样的魏眠曦,仍旧叫她打心底里悲哀出来。年少岁月里的风华,他曾是她心底的惊鸿一瞥。她耗费了一世精力去爱过恨过的男人,而今在自己面前,狼狈如斯,叫她揪心的疼。
不为别的,只为她生命里最好的那段年华。
他代表了她最美好的岁月。
情窦初开,心无旁骛地爱着一个人,没有多余的怀疑与黑暗,干干净净。
这样的爱情,即便是霍铮,她也不可能再给出了。
岁月在她身上描抹了太多颜色,无论怎样,她都无法如此纯粹地再去爱一个男人。她可以为霍铮而死,却不会在他拒绝她感情的时候再义无反顾地追着他。
比起无望的爱,她更愿意遗忘。
这就是过去与现在的差别。
那样的俞眉远,她深深怀念,却已经死了。
真正死了,死在将军府的那株红梅下。
……
刑洞里的火光摇晃,俞眉远分不清白天黑夜,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村民送了桶清水与一些吃食过来,她随意吃了两口就作罢。
魏眠曦安静了一些,不再发出愤怒的叫声,情况似乎好了些。
俞眉远装了碗水走到他身边,轻道:“喝点水吧。你两天没吃东西了。”
他身体在颤抖,听到她的声音摇摇头。
她不知道,对他而言,欢喜膏的痛苦现在才真正开始。
在疯狂过后,他的神志会逐渐清明,叫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万蚁穿心的痛,还有火烧般的炙热,这会消磨掉他引以为傲的意志,他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像个废物……
他曾经试过戒掉这种毒/瘾,然而最终半途而废。
“阿……远……”他开口,连声音都是颤抖的,“陪我说会话吧……”
和她说说话,也许能叫他暂时忽略这种痛苦。
“好。你想说什么?”俞眉远走回原处坐下,清脆的声音在洞里格外清晰。
他却又摇头,喃道:“不知道……”
“那就说说,你为什么会服食欢喜膏?有人逼你?”她始终不相信他会主动沾染这毒。
“没人逼我……我自己的选择……”魏眠曦垂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衣摆的针脚上,她缝的衣,刚才被她打裂了,真是可惜。
“为什么?”俞眉远问他。
“为什么?呵……”他自嘲笑笑,双手却反握了铁链,“因为我想见你,我很想见你,吃了欢喜膏,我就能看到你了。从上辈子你死的时候开始,你就靠这毒来见你。这辈子以为终于可以摆脱……你又死了……”
吃了欢喜膏,他就能产生幻觉,看到她。
俞眉远抚上手腕的龙影扣,玉石的温润叫人安心。
“戒不掉啊!”他苦笑。
思念入骨,是味比欢喜膏更狠的毒。
“你可知服了这毒,除了上瘾之外,还会叫你神智不清,功力全失?”俞眉远不愿在自己身上多作纠缠。
“那又如何?我不在乎。”
他上辈子服了十年欢喜膏,最终武功全无,神智不清,否则也不会叫人在宴席之上轻易杀死。可他不在乎,如果再选择一次,他还是一样。
事实上,他已经做了。
这辈子,他仍沾染了这毒。
“你这人,对自己也不择手段……”俞眉远不知该作何评价。
“不择手段?哈哈哈!”他的笑尖锐了起来,有些咬牙强忍的味道,“我从小就这么不择手段地长大的,我只知道成败输赢,不懂是非对错!我只知道我想要一件东西,就要费尽心机得到,否则就是输。我母亲就是这么教我的。为了叫我父亲到房里多看她一眼,她可以亲手将滚烫的茶泼到我身上,可以把我的腿打折,甚至于给我下毒嫁祸父亲的妾室……她说只要能得到爵位,不论做什么都是对的,而我受的那些罪是理所当然,哈哈哈……”
俞眉远知道魏母手段狠辣,却从未想过她竟狠到能向自己幼小的儿子下手。
一时间,她竟无言以对。
魏眠曦的过往,她从来不知。
“她想得也没错,我父亲在战场上死了,魏家的爵位落到我头上,谁都伤不到我,连我母亲都要乖乖听我的话……阿远,这辈子我本可以在战场上救下我的父亲,然而我没有,我目送他踏上死路,杀了他养在外面的女人和他最爱的儿子……然后,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魏眠曦说着旧事,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想靠近她,手脚却被铁链绷紧。
他心里没有善恶,只有成败。即便是到了今日,他也没觉得当初将青娆送给陈永是错的,那不过只是场为达目的的交易,而青娆从来不在他在乎的人当中。
由始至终,他在乎过的人,都只有俞眉远一个。
只不过……他不自知罢了。
他可以牺牲所有人,偏偏对她无法下手,甚至于情绪受她影响,被她牵引,不受控制。她爱他时,他冷颜以待;她恨他时,他又盼她回头。
他的心里住着一个魔鬼,让这爱情针锋相对,没有丝毫退路。
“我憎恨世间情爱,除了你!除了你俞眉远……”他又开始挣扎,将铁链拉得“铮铮”作响,不断地想要逼近她,“为什么?你不肯退一点点?我已经让步了,你却还是恨我?我没爱过你姐姐,从开始到最后都没有!是你不肯理我,不愿信我,我才利用她激你,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给我一丝反应。俞眉远,你为什么那么固执?”
“我固执?”俞眉远从没想过魏眠曦竟如此看她,“到底是谁拒人于千里之外,到底是谁在成亲之后十年从未踏足过我房中半步,又是谁纳了一房又一房妾室……”
她说完觉得自己也疯了,居然会跟一个疯子说起这些陈年旧事。
魏眠曦没回答她,只是自说自话。
“你为什么会死?你不死多好……不死,你还是我的妻子,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能在一起,你会知道我的心……你会知道……”
俞眉远闭上眼,不再开口。
就算她没死又怎样,她早就不爱他了,留在他身边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而已。
“魏眠曦,你是疯子。”她站起,往外走去。
屋外已满天星斗。
……
俞眉远在刑洞外坐了一宿。
这一夜,魏眠曦的吼声就没停止过。她听得出来,他很痛苦。
那吼声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
天亮的时候,他的声音和铁链声音终于消停。
俞眉远又进了洞。
魏眠曦披头散发站着,头几乎垂到胸前,手腕与脚踝锁着镣铐的地方全都红肿磨裂。
她又端了碗水走到他面前,伸手抓起他脑后乱发将他的头往后一扯,也不管他的反应就将碗口塞进他口中,灌水进去。
“咳!”他喝下一半的水,另一半全都顺着唇角流下。
喂完水她松手,正要走回,魏眠曦却猛然抬头,身体往前一冲,贴到她身边。
“阿远……杀了我!我很痛苦,好难受啊,你杀了我吧!”他嘶哑道,声音带着哽咽。
俞眉远回头一看,他藏在乱发后的眼眸已睁开,居然真的在哭。
戎马一生,不管受了多重的伤都没眨过眼的魏将军,竟被欢喜膏折磨到这般田地。
若他恢复清明,想必宁死也不愿意承受这种屈辱吧。
俞眉远想着,并不回头,往洞口走去。
身后铁链声又是一响,她停步。
魏眠曦……好像跪下了。
“阿远,求你……求你杀了我!你不是一直恨我?现在……就有机会……杀了我!”
似乎怕她就这么离开,他苦苦哀求道。
俞眉远深深吸了口气,不想回头看到这样的魏眠曦。
“再忍几天,戒了这瘾就好。”她说着,决然而去。
“俞眉远!”他在她身后愤怒地嘶吼,铁链被拉着一阵乱响。
她却头也没回就跑出洞去。
……
魏眠曦在刑洞里呆了六天,火把燃掉了十几根,俞眉远才终于不再听到他的吼声。
这六天里,除了水以外,他没吃任何东西。到了后面,也不知是他没力气再闹,还是已经过了最痛苦的那段时间,总之她再进洞时只看到个死气沉沉的男人。
喂他水,他就喝,给他擦脸,他也没有反应,帮他伤口上药,他也毫无知觉……
洞里的气味并不好闻,俞眉远见他死一般沉寂,想了想,便拿着村长交给她的钥匙,逐一打开了他手脚上的镣铐。
魏眠曦果然如她所料那般,瘫软落地。
俞眉远撕了些馒头拿水泡软后,以手捏开他的下颌,连接带馒头都给灌进他嘴里。
他顺从地咽下,眼珠终于转了一下。
“走吧,你臭死了,我带你去洗洗。”俞眉远说着,用鞭子捆起他,把他从地上拖起,费力地拉他去了村边的小湖泊。
湖泊的水不深,俞眉远带他到了湖边后,就将长鞭一甩。
“哗——”魏眠曦被她扔到了湖泊中。
水花飞溅。
秋日山中的湖水刺骨的冰寒,如针一般扎着皮肤。
这冷意叫人醒来。
俞眉远站在岸上,远远看他。
水只漫过他的腰,他如木石般泡在水里,动也不动。
不知多久,他猛地往下一蹲,整个人沉入水中不见。
俞眉远一惊,想起他曾要她杀了他,便想莫非他要自绝?
“魏眠曦?”她在岸上叫了几声,仍不见他浮出,便只好跑进湖水里寻他。
刺骨的寒意让她一个激凌。
她往湖里跑了几步,水淹到了她的小腹,魏眠曦依旧没有踪迹。
湖面平静无异,像从来没有魏眠曦这人似的。
她用手拔拉过水面,正要再往里寻去,腰间忽然有道水柱袭来。
猝不及防,她被人点中穴道,全身麻去,顿时动弹不得。
“魏眠曦!”俞眉远怒道。
会搞这些花招的人,只有他。
身后“哗啦”一声水响,魏眠曦从水里站起,贴到她背后,双手伸前,将她抱入怀中。
他身上的水意湿了她的衣裳,她只觉得背部又潮又烫,全是他的气息。
她全身绷紧,如临大敌。
“阿远,谢谢你。”他缓缓俯头,将脸埋进她脖间轻轻蹭了蹭。
“放开我。”她没有别的言语。
他不能放,这拥抱他盼了太久,也别无他法能再抱到她。
“我就抱抱你。”魏眠曦的眼眸已然全睁,盯着她的侧脸不放,声音低哑地呢喃着。
“阿远,我爱你。”
上辈子来不及说,这辈子说到死。
俞眉远咬紧牙,强忍他的接近。
“阿远,你心里还有我,对吗?我愿意舍弃如今拥有的一切,爵位、功绩、权势富贵,和你留在这里归隐。你陪我留下,好不好?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圈紧她的腰,感受着思念许久的温暖和玲珑。
“你说我是个不择手段的魔鬼,那么……你给我一个做人的机会,好吗?阿远,我累了,我只想要你。”
他说着,又抱紧了她一些。
“不可能的,我不会再和你一起了。”她果断拒绝他。
“为什么?你还在恨我?还不相信我?”魏眠曦的手铁箍似的紧,他有些愤意地问道。
“魏眠曦,你为何就不明白呢?我不会和你再在一起,不是因为我怨你或者恨你,而是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从上辈子开始,我就不再爱你了!”俞眉远开口,声音冷冽,毫无感情。
他怔住。
“我不可能和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在一起,所以,你放手吧。”她目光正视前方,不看他一眼。
“不爱我?不可能,我不相信……”过了良久,魏眠曦才开口,“你心里有别的男人了?你爱上了别人?”
她不语。
“回答我!是不是!”
“是!”她落语如石。
“是谁?是霍铮?是他吗?”他目光落向她的腕间,胸膛像被刀子割开,血往外冒着。
俞眉远恍了恍神,忽然扬声:“对。”
一道剑气悄无声息掠过,闪电般袭来,在水面划开一道银光。
“嗤啦”一声响,那道剑气割在了魏眠曦手臂之上。
他被迫放手!
“放开她!”冷怒的喝声响过。
和这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俞眉远清脆的声音。
“是,我爱霍铮!”
即便是表白,那字里行间,也透着她的铮铮铁骨。
她已经看到,她说的那个男人,出现在自己的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