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抄园浩浩荡荡,从戌时开始查起,直至亥时末方渐渐歇去。
对外杜老太太只说屋里丢了要紧的东西,不知道被哪个人偷了去,因而才有了这场抄查。从主子姑娘屋里开始,到丫头婆子房间,这场声势浩大的抄园连粗使的仆妇都没放过。杜老太太将人分成了三批,往三个方向同时进行抄查,将园里的人都闹了个措手不及。
再联想到昨夜的那场大火,园里众人不由人心惶惶、猜测颇多。
近日这园里可真不太平。
然而抄查了半天,将各屋都翻了个底朝天,仍旧没查出杜老太太那件要紧的宝贝来,倒是查到了些鸡零狗碎的脏物与私相授受的玩竟儿,便都趁着这趟抄查全都绑了去。
暖意阁里也被翻个透,俞眉远与俞眉初的屋子都不能避免。俞眉初如今管着家事,此时正陪着得势的婆子领人上别的院子抄查,并不在暖意阁里,也来不及遣人回来报信,因而她那边的几个丫头被这阵仗吓得慌了神,传了几声哭声与喝骂来。
俞眉远这里有她亲自坐镇,丫头们倒还心定。只是领头那婆子有老太太撑腰,便张狂得不可一世,不把几个年轻的姑娘放在眼里,进屋后如兵匪一般,倒把几个丫头气得不行。
她们先搜了丫头们的房间,并没寻到什么,最后方来查俞眉远的屋子。
俞眉远端坐榻上,命人将箱笼抬到明堂正中,任她们搜去。
这婆子也不客气,开了箱子便将她的衣物一件件翻出细看。俞眉远冷眼旁观着,发现她并不查点金银之物,反倒仔细查看起衣裙的裙裾与鞋子。查看了这些后,她又让所有人挨个儿上前,竟是连诸人身上穿的裙鞋都不放过。
俞眉远心里便有数了,这抄园果是冲着昨日夜里那场大火来的,杜老太太心里有鬼。
屋里都是未出阁的女子,被人掀了裙子这般查看,不免又羞又恼,个个都含怨看着她们。
查完一遍,这起人并没收获,那领头婆子又一声令下,命人进次间与里屋细搜。
“你们有完没完?还真把我们姑娘当贼了?”青娆实在忍不住,出口喝道。
“青娆,让她们搜!”俞眉远扬手,不以为意。
“四姑娘,得罪了。”那婆子强硬道,挥手让人进了里间。
她目光跟着又在屋里一寻,落到榻下俞眉远的鞋上。除了俞眉远,这屋里所有的人她们都搜过了。她便走到榻前俯身,竟要一言不发直接掀俞眉远的裙。
俞眉远只从榻上站起,一脚踩上那婆子的手背。那婆子痛呼一声,手被她踩压在上,竟然动弹不得,疼得脸都变了色。
“妈妈这是要服侍我穿鞋?”俞眉远只作不知,满脸冷笑。
“快,快松开。”那婆子疼得声音发颤,愣是没办法从她脚下将手拔出。
四周的人都听过四霸王的威名,均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帮手,倒是俞眉远屋里的丫头觉得解气,偷偷笑起。
“那就多谢你老人家了。”俞眉远又一屁股坐下,把脚一翘,半趿着绣鞋伸到那婆子脸前。
“你……你……”那婆子捧着手从地上站起,又疼又气,“老太太命我们搜查贼赃,姑娘不愿配合就罢了,怎反倒折辱起我们来?我定要回禀了老太太,让她给我们做主。”
俞眉远一蹬脚,绣鞋飞出老远。
“去,过去拿了仔细看!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从里头翻出什么金银财宝来!狗仗人势的东西!”她冷笑着骂道,半分情面也不留,“我已让你搜了屋子,丫头们也挨个搜过身,你倒得寸进尺,随随便便就来搜我的身?给你们几分脸面,真拿自己当主子了?你们倒是去老太太跟前告我,叫她来把我拘了。我倒想知道,到底自己犯了什么事,能让一个奴才来掀我的裙!”
她语罢霍地站起,那婆子被她震得矮了半截,退了两步。后头早有人捡了鞋子翻了翻就递上前来打圆场:“这鞋干干净净,姑娘莫气。林妈妈心急,不是故意怠慢姑娘的。”
那人说着要上来替她穿鞋,霍铮已快一步上前,从那人手里拿回了鞋。
俞眉远只穿着薄袜站在地上,他见了便拉她坐回榻上,单膝落地握住了她的脚掌。她的脚生得小巧,只有他巴掌大,隔着薄袜他能捏出她脚两侧的弧线,莫名便叫人发烫。
替她细细穿好了鞋,他又整整她的裙裾,方才站回旁边,从头到尾都未置一语。
那婆子被踩了手,又挨了俞眉远一顿削,心里恨及,可底下的人到底在这里搜不出所以然来,最后只能作罢,悻悻然地摔帘而去。
一场闹剧方才作罢。
这夜,杜老太太到底没在园子里寻到她想要的东西。
……
吵吵嚷嚷的一夜过去,园里无人好眠。因为这趟抄园,许多人被撵出了园子,各院里都是愁云惨淡的模样。东园里的人都夹紧了尾巴做人,各院的主子与丫环都安份的缩在屋里,轻易不外出。
如此平静了三天,园里再无异常,众人方渐渐开始走动。
这三天俞眉远都没出暖意阁的院子,专心一致地练武。
她如今夜里睡眠的时间都少,要么练鞭法,要么修习《归海经》,到了早上精神却还是不错。《归海经》有些奇效,每夜只要她沉下心思专心运气打座,似乎白天里那些暴戾之气便会慢慢消散。她并不清楚原因,只觉得每每运功一遍,便心神宁静,格外舒服。
隐隐约约间,她觉得《归海经》从第二重到第三重瓶颈有了松动的迹象,可待她要冲第三重时,却仿佛又缺了些什么,她不得而知。
到了第三日傍晚,她才踏出院子,只带了昙欢一个人。
霍铮手里拎了个食盒跟在她身后走着。
两人走得不快,也没交谈,俞眉远一路都不知在想什么,路上遇到了丫头朝她问好,她也没理会。
直到目的地时,她才笑起。
长斋堂,二姨娘如今的住处。
没有俞宗翰的命令,二姨娘还处于禁足状态,无法踏出院子,长斋堂前那方寸之地便是她日常活动之处。俞眉远从霍铮手里接过食盒,令他在门外站着,她独自进了长斋堂的院子里。
何氏正坐在院子里缝衣裳。
傍晚日头西沉,光线微暗,她费力地看着手里的绣针,专注缝衣,并没发现俞眉远的到来。院里没人,服侍她的丫头也不知去了哪里,只留她一个人在此。
俞眉远边走边看她。何氏瘦了许多,身上穿了半旧的竹叶青薄袄配姜黄裙,一改往日鲜亮的打扮,长发也只随意绾着,素白了一张脸,凝神的样子倒显出从前没有的温柔来。
“二姨娘。”她唤道。
何氏神情一震,转头见到她既惊又喜,却还夹着丝怒。
“你总算来了!”她站起,膝上的衣裳落到地上。
俞眉远上前放下食盒,俯身拾起那件衣裳。月白色的中衣,男人的款式,上面的针脚细密,何氏缝得很用心。
“给父亲的?”她将衣裳递到何氏面前,见她眼中几许嘲意,便又改口,“做给章华的吧。”
何氏收回衣裳,眉梢一挑,又现出从前的张牙舞爪来。
“这与你不相干。你之前说的,如今可还算数?”何氏好不容易才把她等来,如今是半刻也不用浪费。
俞眉远却打开食盒,从里边端了几碟小菜与碗筷出来,放在旁边小几上,她又四下一望,自顾自搬来张小凳,坐到了何氏对面。
“姨娘坐。长斋堂里不能开荦,苦了你了。今天我给你备了菜,咱们叫菩萨也闻闻肉味。”她说着夹了一筷子肉到她碗中。
还真别说,何氏闻见肉香,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你别和我磨叽,快说!”她坐下,只是催俞眉远。
“边吃边说,姨娘请。”俞眉远笑咪咪地往自己嘴里塞了口肉,“孙盈生得不错吧?”
何氏正盯着那肉,听见“孙盈”之名便咬牙切齿道:“那可恶的小贱人,勾引得我儿成日耽于玩乐,不务正业,我怎么劝、怎么阻止都没用,倒惹得他与我越来越生分。你说,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离开章华。”
“孙盈那人,手段倒是不错。我听说……她娘死得早,她爹屋里有个妾室青楼出身,为了日后能将孙盈送于达官显贵,她爹便让那妾室调/教她。这个女人哪,五毒俱全,外头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她通通都会,偏又生了张无辜的小脸,叫人看不出皮囊下的毒来,姨娘可要当心。”
俞眉远一席话徐徐道来,说得何氏大惊。
天下竟有这样的父亲?让女儿学这些淫/术邪/道就为了攀富贵?
“那……如今章华已被她迷得昏了脑袋,可怎么办才好?”不知不觉间,何氏已开始向她求主意。
“姨娘,你该担心的不止这个。蕙夫人明知孙盈的情况,却仍将她带入府里,安得什么心,你也该仔细想想。”俞眉远垂目,又往她碗里夹了筷肉。
“孙嘉蕙又想害我儿子!”何氏气急败坏,见了那肉便夹进口里,狠命咬起,好似咬的是蕙夫人的肉。
“如今孙盈是章华的心头肉,你越拦着,他越想吃。蕙夫人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你与章华越对着干,她便越顺着他的意。你阻拦他们的亲事,她就成全他们。到了最后,你说章华会同谁更亲一些,会更听谁的话?”俞眉远仍平静说着。
上一世不就如此,到最后俞章华将孙嘉蕙看得比亲娘还重,万事只听她的,众人还道她贤惠,待庶子如亲子。
“她敢!”何氏闻言将筷子重拍到桌上,“若是如此,就算我拼了这条命,也要……”
“姨娘小点声。”俞眉远揉揉耳朵,打断她。
“我不能让章华毁在她手上。你说,我们要如何合作?”何氏紧紧盯着她道。
“合作?我几时说要与你合作了?”
“不合作?那你与我说这些做甚?”
“我要你从今天起乖乖听我的话行事,就这么简单。记住是你求我,而非我求你,我们之间不是对等关系。章华的事,我可以替你解决。”俞眉远抬眼,笑得寒凉。
“哈哈,笑话!你一个闺阁女子,口气倒是大得吓人!你凭什么要我听你的?”何氏不由大笑。
俞眉远整整裙子站起:“姨娘可以慢慢考虑,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一声,你可听过欢喜散?青楼女子最常用的惑人手段,便是勾引男人吸食欢喜散以产生愉快感觉。这欢喜散会让人成瘾,一旦吸食久了人就离不开,她们便用这东西留住恩客。而这欢喜散吸食过多又会掏空人的身体,让人不死也废。”
何氏脸色陡然煞白。
欢喜散之名,她自然听过,那可是官府三申五令禁止的东西。
“吸食了欢喜散后,人会发瘦,亢奋莫名,且身上会留有古怪的香气。姨娘你可以数数日子,看还要考虑多长时间才合适?”
发瘦、亢奋、怪香?
何氏想起近日见到俞章华时他的模样,竟三者全中。
“姨娘想好了再来找我吧。我不止可以帮你解决孙盈,还能帮你离开长斋堂。你好好考虑。”俞眉远言罢转身,不多再留。
“等等。”何氏叫住她。
俞眉远转回,何氏却又低了头,似在思考。
片刻之后何氏又抬起头,只是笑道:“好,我答应你。”
……
从长斋堂出来后,俞眉远手里已多了样东西。
去年到南华山素清宫打平醮时的随行人员名册第二本中记录的所有名字。
何氏这人管家多年,有项过人之处,就是记性特别好。凡她经手的事项,隔了许久也能记得清清楚楚。俞眉远本只是问她有没备份的名册,她索性直接默出一份交给了她。
如此,倒省了许多事。
回到暖意阁时天已暗,她一踏进屋里便看到桌上搁的锦托,上面是成套的钗饰。
“老太太赏下的,说是昨晚委屈姑娘了。”云谣见她不解望着这钗饰,便立刻回禀。
“老太太?”俞眉远便奇怪了。
桌上这套钗饰为一钗两钿并一对耳珰。钗为孔雀翠屏钗,镶了珍珠,并不老气,是时下新款;钿花与耳珰同样镶了珍珠,圆润别致,最是适合少女。
杜老太太为人虽然嘴里总说疼爱孙女,可这些年却从没赏下多少像样的钗饰给几个孙女,这次怎会突然赏钗饰给她?
“大姑娘那里也得了套琥珀的。”云谣又道,“另外老太太还派人来吩咐了,后日要带大姑娘、三姑娘与四姑娘并三位公子去南郊飞凤行馆玩耍。她让姑娘到时候就戴这套钗饰前去。”
“知道了。”俞眉远皱了眉头。
南郊的飞凤行馆是兆京南郊猎场的行馆,此时并非围猎好时节,天又热了,她们去那里做什么?
这又唱得哪出戏?
……
翌日,天晴,一切如常。
俞眉远仍足不出户,只躲在暖意阁里研究何氏所给的名单。
第二册名单上分别是老太太、蕙夫人、钱宝儿、罗雨晴与俞家三个公子屋里的随行人员名字,有些名字俞眉远认不到人、有些人显然不是月鬼,她都逐一圈起标出,准备找个时间把人先认上一遍,再来排除。
月鬼的身段高挑纤瘦,能对上号的女子在后宅其实也不多。
如此想着,一天又渐渐过去。
天色暗去,夜晚又至,烛火燃起。
用罢晚饭,云谣替她收拾起明日外出的东西,青娆则在明堂里陪她说话儿。今晚昙欢并不当值,难得休息,便早早回了屋,并不在俞眉远身边。
不知与青娆聊到了什么,俞眉远被逗得笑起。好容易才收了笑,俞眉远又把自己屋里的丫头都给叫了进来,只除了昙欢。
她旁敲侧击问起小丫头们各个院里情况,从她们口中先逐一把那名单上的人了解一遍。
时间转眼就过,夜更深,俞眉远打了哈欠,才要把丫头遣散,忽听到外头传来一个声音。
“四姑娘,夫人有请。”
这深更半夜的,蕙夫人来请她做什么?
“劳烦回禀夫人,四姑娘已经歇下了,明日晨起再向她请安。”青娆走到门帘边上朝外头喊了一嗓子。
“夫人说了,请四姑娘一定要去趟浣花院。她有东西要送给姑娘,是身衣裳并一双绣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