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色微明,回京之日已至。
俞眉远起了个大早,她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被青娆扶上马车。箱笼头一天夜里已经收拾妥当,全部搬进了放行李的马车里,只等着人到齐了就能出发。
霍铮最后一个跳上马车,他动作大了些,引得车身一晃。俞眉远正靠在迎枕上打瞌睡,被这一颠给颠得往前一扑,因而霍铮钻进车厢里就见到她人懒懒地趴在小几上,任凭青娆怎么拉都不愿意起来。
“吃点东西再睡。”到底霍铮了解她这脾气,蹲到她身边只将手里抱的食屉一打开。
俞眉远自己就醒了,弹簧似的坐起。
“好香。”
霍铮把食屉里的东西取出来,一碗黑糖窝蛋,一碟葱花小卷,都还冒着热气。地动过后东平府没什么精细的吃食,都是大锅造饭,从上到下全一样,很少有人开小灶。俞眉远这么个贪嘴的性子,也跟着粗馒头就粥吃了好几天,也没见她抱怨过半声。倒是霍铮看得心疼,因想着离她上个月来月信的日子也差不多要一个月了,这大清早的赶路又冷,他就拿了点银钱找人把剩下的黑糖都给煮了,又蒸了碟小卷,让她暖暖肚子。
黑糖窝蛋香甜,葱花小卷带着淡淡咸味,俞眉远吃了两口就觉得浑身暖融,格外舒服,猫似的眯了眼抬头,便瞧见“昙欢”含笑的表情。
这个表情像胶了浆似的丫头,居然笑了?
俞眉远稀罕不已。
“怎么了?”霍铮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纳闷道。
“姑娘这是见到你笑了。”青娆跟着自家姑娘一起直盯着霍铮。
“我出去了。”霍铮被看得不自在,转头就要退出去。
“不许出去。”俞眉远跪直身体,一把抱住他的手臂,“你们两陪我一起吃。”
“……”手臂蹭过她胸口,软绵绵得叫他血往上冲,霍铮甩甩手,却丢不开这个粘人精,他只能硬了头皮坐下,才让俞眉远放开了手。
一碗黑糖窝蛋、一碟葱花小卷,三个人分分没两口就空了,霍铮只在俞眉远强迫下被喂了一个小卷,黑糖窝蛋他又悄悄全倒回了她碗里。
晨光乍醒,风还凉着,车里却烫得人心化去。
……
车轱辘“嘚嘚”碾过石板道,往城外驶去,邵信已和俞章敏几人都在桃花林那里候着她。
俞眉远喂饱了肚子,瞌睡虫也跑了,她挑开布帘,朝外张望。
东平府还笼在晨雾里,黑瓦白墙与满城荆桃似清墨浅彩的画卷,安安静静地一路铺延。城中走动的人还很少,不过四周炊烟已袅袅而升,此时恰是府衙后厨备饭的时间,可惜她不能再帮衬了。
放下帘子,她歪回车厢里,有些意兴阑珊。
才歪了不到一刻钟,马车忽然停了,霍铮在外头叫起:“姑娘,有人来送你了。”
俞眉远纳闷坐起,这趟走得匆忙,她特意挑在清晨出发,就是不想有人来送别。
谁会来送她。
从车厢里钻出,她才发现马车已经驶到了东平府城门处。城外的夹道两旁站满了人,一眼望去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原来是东平知府柳源山带着百姓前来送别。俞章敏本在城门口等她,结果被围个正着,已与柳源山等人攀谈了许久,一看到她来便松口气。
俞眉远才跳下马车,便呼啦啦围过来一群少女,都是先前与她交好的东平姑娘,虽时日不长,却因有共渡难关的经历,几人的感情便格外深。
她还没开口,便叫人搂住,旁边的少女姐姐长妹妹短地嚷着,又各自拿着荆桃花所扎的花环与花簇往她头上与发间戴去,不过眨眼功夫,俞眉远的脸几乎被花给淹没。
好一会这热情方歇。
柳源山带着人上前,亲自朝俞眉远与俞章敏一揖。
俞眉远忙往俞章敏身后缩去。她只是个平民,没有诰命在身,对方却是四品官员,这礼她断然受不起。瞧着感慨万分的柳源山和群情激仰的东平百姓,她头皮都发麻了。
“柳大人这是做什么?”俞章敏也忙伸手托住他的手肘,不敢让他行此礼。
柳源山只能原地抱拳扬声道:“大公子、四姑娘,此次东平大难多逢二位出手相救,方不至让东平城毁人亡。此恩此情,本官与东平百姓铭记于心。只是如今东平艰难,无以为报,我东平府百姓只能在这里向两位恩公磕个头,感谢二位在东平所做的一切!”
随着他这一语,前来相送的东平百姓尽数跪下。
俞眉远转了个身,她身后百姓也已黑压压跪了一片,把她惊得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她从没觉得自己做的事有多了不起,这辈子所行之事,对她而言,不过“俯仰无愧、尽力而为”八个字而已。
怎么就换来这么多的感激?
她不懂。
俞章敏也同样愕然,急劝着众人起身,只是顾得了这头,却管不过那边,他年纪尚轻,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急得满头汗。
“好了,大伙儿起来吧。”柳源山看出俞家兄妹的不知所措,等百姓磕过一个头后,便叫众人起来,不再让他们为难。
百姓们方缓缓站起。
俞眉远告了一声罪,转身回了车上,没多说什么。并非她冷漠,只是她不知如何应对。
……
一场拜别,直将他们送到桃花林与邵信已诸人会合后,方才散去。
俞眉远总算松了口气。
马车颠啊颠的,又催出她的瞌睡虫来,才歪在迎枕上闭了眼,便又听到青娆嚷起:“姑娘,还有人在送你!”
俞眉远给惊得睁大眼睛坐起。
这还有完没完了?
她定神望去,青娆跪在窗边,正撩着帘子笑嘻嘻地望着窗外,发现她醒来,便指了指窗外。
俞眉远便伏着身子走到窗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桃花林外的半风坡上,有个人策马而行,一路追着她的车马远远陪着。
隔着段长长的距离,那人只剩下利落的轮廓,长/枪红缨,盔甲照人,正是魏眠曦。他今天没有出
现在送别的人群之中,而是远远地跟着她。虽然再过不久他也要回京,可回了京他们也无法像在东平这样,日日都能相见了。
他万般不舍。思及这数日来的患难与共,他忽然惊觉,从前爱她,因的是上一世的果,如今爱她,为的却是这一生的情。
俞眉远这女人,不管在哪里,永远有办法死死抓住他的心。
一步一步,引他走向无归之路。
……
马车依旧行着,霍铮坐在车夫旁边,与他一同驾着车。
他早已发现魏眠曦了。
凭心而论,魏眠曦的确是个人才,满京城的女子无不以嫁他为荣的。他和阿远站在一起,不论是相貌还是人品,都是一等一的般配。
那日二人同马而行,画面美得那样刺目。
霍铮羡慕。
他永远没办法像魏眠曦那样,肆无忌惮地去爱她。
若阿远得嫁魏郎,以魏眠曦对她喜爱的程度,日后生活必然无忧吧?她幼年不幸,成长不易,嫁人必要嫁个能全心全意爱她之人,他霍铮才能放心。
魏眠曦会是合适的人吗?
霍铮试着说服自己接受。
然而……
他的确爱她,可他又太自负霸道,与阿远的脾气仿如针尖对麦芒,且对她有着太强的占有欲,以阿远不喜拘束的个性,恐怕不会愿意成为他身边的菟丝,再加上他的野心……
霍铮隐约觉得,这人绝非阿远良配。
只是想了想,他又自嘲笑起。
这些事,怎会轮到他来操心?
终究,他想来都是痛。
没什么比将她拱手让人更加难过的事了。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陪了她这么久,从六岁第一面开始,到十五岁她及笄,他们已认识了整整九年。
她更加不会知道,她心里念过的英雄,一直爱着她。
至死,不休。
……
俞眉远将帘子扔下,瞪了青娆一眼,青娆讪讪收了笑,吐吐舌坐到一边去。
马车还在不疾不徐地驶着,不知怎地让她觉得慢。
“把马车驶快点!”隔着马车厚重的帘门,俞眉远脆喝一声。
快点甩开魏眠曦。
离了东平,他们没有交集,她不愿再见此人。
最好一眼都不要。
“知道了。”外面回话的人并非车夫,而是昙欢。
他似乎与她心有灵犀般,应声才落,俞眉远便听到一声鞭响,却是霍铮夺过了车夫的马鞭,替他赶起马车来。
“叱——”
斥马声随之响起,马车的速度便快了起来。
俞眉远气顺了,扬声道:“好丫头,回去了姑娘给你赏。”
言罢,她又倚回迎枕上,不管马车颠簸得多厉害,她也不管不顾地睡下去。
东平府渐远,兆京又近。
……
一行数人在山西省府时又停了几天,为了“等”俞宗翰。
俞宗翰终于在他们在驿馆呆到第三天时出现了。
这次回来,他整个人都憔悴起来,两鬓霜华已显,眉间皱纹也悄然爬出,脸色苍白如缟,唇色浅淡,仿似一夜苍老。
只不过他似乎心情不错,表情也不似往常那样严肃了,脸上多了些笑意,显得亲切。
俞眉远却觉得他那亲近里有些极难察觉的诡异,这诡异在他每次望她之时都会格外明显。
那目光,隐晦而亢奋。
她隐约记得,自己出嫁前的这一年,俞宗翰似乎生过一场大病。他没让妻女儿子侍疾,也没人知道他生的什么病,后来怎么好起来的,更无人可知。如今想来,莫非那场大病的源头在此?
俞宗翰回来后,倒也不急着回京,带着一行人从山西省府游历玩耍,一路北去。
他并没找俞眉远提及在东平府发生的所有事,也没问及她隐藏武功一事,所有事情都被压下,两人都避而不谈,只作无事。
一路走走停停,他们终于在五月初回到兆京。
俞家在这四个月里,发生了件大事。
俞家二老爷俞宗耀悄悄捐了个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走的是原江南总督朱广才的路子,投的是九王门下。
而这朱广才,正是当日给南充徐家定罪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