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眉远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情况下遇到霍铮。
他和她想像中的模样差得太多太远。她上辈子对霍铮的印象,仅限于他是个忠君爱国却又病体孱弱的王候,一生为大安朝殚精竭虑,心怀江湖、身系天下,理当是个淡泊沉稳的男人。
唔……应该像她爹俞宗翰那样,有为官上位之人的威严声势,轻易不露喜怒,不动声色。
却不曾想,他竟是个笑起来还有些孩子气的清越少年,不像京中纨绔与宫中贵胄,宛如评弹中所唱的侠士,仗剑江湖、踏马醉酒,一身风骨。
让人好生诧异。
山坡上的人已都随着邵信已跪下行礼。霍铮目光扫了一圈,看到只有俞眉远还站着,正歪着头盯着自己看,目光好奇又诧异,却没有惧怕敬仰。
他忽想起那日她对自己的评价。
实在是好奇,她到底在什么时候见过自己。
瞧她这模样,又不像是认识他的样子。
俞眉远很快就抛开这些诧异,也要跟着众人行礼,岂料还没等她弯下腰去,便已被一道柔韧的气劲托起。
“别行礼了,都起来吧。邵先生你知道我出行向来不喜拘束,以前怎样,现在还是怎样吧。”霍铮随意道。
俞眉远却听得心中微动,原来霍铮一早就与他父亲认识了?
“是,那我等还是唤殿下二公子。”邵信已一边回答着,一边领着众人站起。
因皇帝交付下来的任务,他们打过几次交道,虽说交情不深,邵信已却也知道这位终日在别苑养病、从不见人的孱弱皇子,实则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一身本领与见地,绝不逊于其兄半分,只是不知为何总藏锋不露、隐而不出。
霍铮点点头,转头朝俞眉远轻声道:“你还是叫我霍铮吧。”
“不敢……”俞眉远刚要推拒,就被打断。
“你胆儿那么肥,有什么不敢的。”霍铮看她垂目恭顺的模样就想逗,“反正刚才你叫也叫过了。”
俞眉远嘴角抽抽,不搭理他,朝前跑了两步,径直到邵信已旁边。
“邵先生,我父亲呢?我有急事找他。”
正事要紧,她没功夫闲扯。
邵信已正要将人带进坡顶驻地,闻言不由停了脚步,蹙眉道:“大人他……不在这里,四姑娘冒这么大风险过来,可是因为地动的关系?”
枣溪附近的地动比东平更强烈,他们一直呆在山上,感觉更加强烈。
“嗯。”俞眉远脸色凝重地点头。
“四姑娘,若你是因地动之事担心大人,那你大可放心,大人目前无碍。”邵信已便先安抚了俞眉远一句,又向霍铮问道,“二公子前来,可也是为了地动之事?”
“正是……”霍铮刚开口,便听到俞眉远的急声。
“我不是为了父亲,我是为了东平府百姓而来的。邵先生,东平府的舆图可在此处?”
……
俞眉远跟着邵信已一路走一路说,终于在走到坡顶时将东平府即将要发生的灾难说完。
邵信已闻言已是满脸凝重,再也没有笑意。他万没料到这场地动竟引发了如此大的灾劫。
“舆图在大人帐中,你们跟我来。”邵信已指着坡顶上的某处军帐,领着两人快步前行,一面又向钱老六吩咐,“老六,你找几个弟兄再去探探大人回来没有,若是回了就让他马上过来。”
钱老六应声而去。
俞眉远却望着坡顶上的景象,心里一片惊愕。
坡顶上是平整空旷的草场,紧挨着一处仞壁,草场上扎了许多帐篷。因为地动的关系,坡上有些混乱,山石滚落,砸中的帐篷正歪塌在地,地面上有数道裂隙,纵横而过,似狰狞的疤痕。
她放眼望去,四周驻守着百来个兵士,穿着打扮皆与刚才在外面遇见的一样。空旷处垒石安锅,生火造饭,几顶帐篷内躺着伤员,而帐篷间更是有成队兵士来往巡视……
这哪里是来考察地形,视察水利,这分明就是……一支齐整的军队。
俞眉远心中骇然,来的时候她并没见到这些兵将,瞧眼前这情形,这队人马必是提前就到这里安营扎寨,只等着俞宗翰一行人到来。
她父亲不是工部尚书?何时起手上竟握了这此人马?联想到她先前偷听来的消息,她心里已隐隐觉得自己的父亲,并不只是个单纯的工部尚书了。
“里面请。”邵信已走到俞宗翰的帐前,旁边驻守的人将帘掀开,他便招呼着俞眉远与霍铮进入。
俞眉远收拾了心情,踏进军帐。
俞宗翰的军帐要比一般军帐来得大,里面陈设简陋,除了休憩用的卧榻外,便只剩下张简易的大木桌,桌上安了个巨大沙盘,沙盘之外还压着几张舆图,赫然便是俞眉远要寻之物。
“舆图在此。”邵信已行至桌边,朝着二人示意。
俞眉远走到桌边低头望去。
沙盘做得精巧,山川丘陵起伏连绵,河道蜿蜒盘绕,其间灌以元水为流,一应地形风貌暗合着东平府枣溪附近的地况。
“我们现在在这里。”邵信已知道时间紧迫,便不多废话,伸手在沙盘某处山川上一点,又按在舆图之上某处,以示对应,“这里是梅羡山,与鸡鸣山为子母并列,平时被雾气笼着,外人很难进来。”
俞眉远仔细瞧着,果然看到沙盘上并列的两座山,梅羡较鸡鸣高出许多,两座山的上端紧联,而在梅羡与鸡鸣相交处有个湖泊,与后面绕行东平的河道相交,被当地人称为玄龙池。西江之水先进这玄龙池后方才经由河道流往东平。
沙盘最为直观,俞眉远一眼便看出此地大致地形。
“若说大水暴涨,最易决堤之处必然是玄龙池与河道相交的这个地方。此处临山,沙石堆积河道便堵,水位又涨,泄水口狭窄,所有的水压阻力便都在这里的堤坝上。前年大人已经带我等勘过此处水情,将这里的堤坝做了巩固。但若按你们所言,地动致使堤坝破损,河道又突然被堵,水压猛增,这堤坝也防不了多久。若想抢固堤坝,应从此处下手。”
邵信已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细长竹枝,指着河道某处向二人仔细解说。
竹枝指向忽又一转,从河道往下,圈出一块区域最后点在了东平府。
“东平府的地形往东北方向抬升,玄龙池位于上游,地势高出东平府所在地许多,若是大水从此地溃下,一泄千里,的确会将三分二的东平府辖下城镇都淹毁。且这里的山丘多低矮,水来之时根本无法避水,而高山又山势奇险,以如今民众之力难以登上……”邵信已蹙紧眉,一面说着,一面也在思忖着避水之地。
“邵先生,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俞眉远心里一片冰凉,手中长鞭被握得死紧。
“而今之计,死马作活马医吧。四姑娘,你记着这几个地方,就近疏散民众,记得叮嘱他们尽量多带干粮。这水一旦发作,没有几天是退不下来,人被困于山头,便不被水淹,也要挨饿。”邵信已说着,已连点了几处山峦,一一将名字报给俞眉远。
俞眉远仔细听着,暗自记在心上,为防遗忘,又逐一重复一遍。
那厢霍铮已走到沙盘另一端,对照着舆图仔细看着沙盘上的梅羡山与鸡鸣山。
“多谢邵先生,我已记下。舆图我想带回去,不知……”俞眉远记好一切,朝邵信已拱手。
“拿回去吧。东平府数十万百姓遭此大难,在下未能尽力半分,心内已着实惭愧,这区区舆图又算得了什么。”邵信已长叹一声,走到舆图旁边,正要将舆图收起交给俞眉远。
“等等。”霍铮已伸出手压在了舆图上。
“二公子可还有指教?”邵信已一愣。
他与他二人说了许久,霍铮都没开口,他心里已默认霍铮是与俞眉远一道来的,为的都是解救东平水患之事。
“邵先生,你不必愧疚,你们还有力可尽。”霍铮咧唇笑起,目露精芒。
他从邵信已手中取过竹枝,见俞眉远望来,便朝她眨眨眼,眼角微微勾起,宛如灼桃。
俞眉远忙将目光转开。
这个男人的眼神太烧人。
“邵某不知二公子的意思,请明言。”邵信已疑惑地盯着他。
霍铮便将竹枝一挑,指在了鸡鸣山与梅羡山相交之上。
“邵先生,这是玄龙护仙局,对吗?”
此话一出,邵信已脸色微变。
“何谓玄龙护仙局?”俞眉远看不出门道,便只能问他。
“阿远,你仔细看。这玄龙池像不像龙首,而这河道便为龙身,从上往下俯瞰,这便是一只盘绕于东平的玄龙。梅羡山与鸡鸣山都被抱于龙腹之前,正如玄龙所护之仙。《葬亡经》与《地脉集》皆有言,这玄龙护仙局乃是集天地之气所成之格局,是历来堪舆师寻龙点穴必争之吉地。若我没猜错,在这梅羡山与鸡鸣山之下,必埋有前人古墓,而且这墓葬必定不小。”
霍铮语毕发现俞眉远怔怔看着自己,手里竹枝便往她头上轻轻一点,道:“傻什么呢?”
俞眉远回过神,脸一红,撇开头去。
其实也没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人懂得太多,一开口便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没想到二公子也懂风水堪舆之术。”邵信已笑笑,脸色已然平静,“不过邵某不明白,只是有墓葬,如何能救得了东平百姓?”
“邵先生,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是父王钦点的寻龙探墓之首,不可能看不出这玄龙护仙局乃是后天所改而成的。”霍铮衣袖一拂,绕到桌子侧面,正对着梅羡山与鸡鸣山的交界处站立。
俞眉远忙跟在他屁股后头。
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西江水流经此地便分为数条支流,河道不可能只有这一条,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人动过手脚,以修筑堤坝为由,将河道归整合一,绕行东平。而其中有一条最大的支流,便在这梅羡山与鸡鸣山的交界之下。”他手中竹枝朝前一戳,一股内劲涌出,射进了沙盘里,穿过梅羡山与鸡鸣山的交界,在那里打出了一条水道来。
刹时间,玄龙湖里的元水便从那处水道流下,落进了东平西面的东海支流里。
俞眉远看明白了。
为了建了玄龙护仙局,前人改了河道,又把原来梅羡山与鸡鸣山之间的这个河道封起,才形成了这条玄龙回绕的格局。
要救东平百姓,就要引水他去,没什么比重新开一条河道泄洪来得更直接的办法了。
“你的意思是,只要把封住这条河道的屏障打破,让水从这条河道流走,便可解洪水之灾?”俞眉远听不懂那么多复杂东西,她只抓重点。
霍铮点点头,夸她:“聪明的姑娘。”
“不过,这河道已被封在墓穴之中,要想进去恐怕得要邵先生和俞大人的帮助。”他又道。
“你想怎么做?”沉喝声从门口传来,有人掀帘而入。
“大人!”邵信已脸色一喜。
俞宗翰回来了。
“下墓,炸了堵河道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