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消沉了一天之后,暖意阁的人又看到了俞眉远的笑。
俞眉远早早起床,梳洗用饭过后,就在暖意阁的小院里明目彰胆地练起昨夜学的那套轻身术。那套轻身术步伐轻盈,招式灵活,想要熟悉需要多花些时日。为怕惹来怀疑,从前她白天一般不敢习武,不过这套轻身术练起来婉转婀娜,她索性将这套步伐编成舞,拿了两条长绫在院里扭起来,别人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俞府闺女的家学中有一项,便是舞艺。只是学这舞艺并不为了让她们在舞技上有什么造化,与琴棋书画一样,为的不过是培养情操、学习鉴赏,日后嫁入名门望族不至在这些事上贻笑大方。俞眉远向来懒散,这会忽然拿着长绫舞起,那乱七八糟的舞步倒把暖意阁里来来去去的丫头婆子给看得乐不可支,她却瞎掰自己昨夜梦到飞天一舞,今天定要记下。
长绫可练臂力,舞步可练步伐,闺阁女儿自有自己的练法。
练了大半天,俞眉远出了身汗,方才收绫停步,一转头,看到正在游廊上打扫的昙欢。
昙欢原在看她,见她目光扫来忙低了头认真清扫。
俞眉远似乎在那张平凡的脸庞上看到微勾的唇,昙欢好像在笑。
说起来昙欢来了这么些日子,也没人见她笑过。
俞眉远卷起长绫,走到昙欢背后,叫了声:“昙欢。”
霍铮见她注意过来,本想不动声色溜走。以“昙欢”的身份在这小祸害面前,他总觉得浑身不对劲,岂料脚步还未迈开,就被她叫住,便只好又转过身来。
“昙欢,你在笑我?”俞眉远说着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上前。
霍铮无奈,抱着笤帚走到她面前。
她眼睛怎么那么尖,他笑得那么隐晦也能让她瞧见?
“姑娘,我没笑。”
俞眉远听到他闷闷的声音,便不吭声,直盯着他的脸看。霍铮给看得满心疑惑,他的易容天衣无缝,应该不至被她看出破绽来才是。
“姑娘没事,我先去干活了。”
还是走为上策。
“别走。”俞眉远忽喝起。
霍铮正纳闷,手已被她拉起。
“跟我来。”俞眉远拉着他飞速进了自己屋。
“砰!”笤帚落到地上,霍铮莫名其妙被她拽走。
青娆与金歌正在她屋里归整东西,一晃眼就见门帘被人掀开,两道人影风风火火地从外头冲进来,不由奇怪。
“坐。”俞眉远将霍铮拉到妆奁前按他坐在锦凳上,又快速打开了镜匣。
镜里便印出一个面目寻常、衣着粗陋的“昙欢”。
霍铮更加莫名,刚要开口,就已见到俞眉远凑近的脸。她弯着腰,鼻尖差两寸就要撞上他的脸颊,霍铮吓一跳,差点弹起来,却被俞眉远狠狠按住。
她俯在他身边,檀口微张,喷出温热的气息,从他脸颊耳廓刮过。霍铮像被火灼似的难受,目光只要一偏,就能撞上她直望来的眼和她逼近的脸庞。
那张脸已不再是昔年孩童的稚嫩了,她鼻尖/挺而圆,上头有些细汗,眼睛透亮,转着奕奕光彩,脸颊虽不似别的少女那样白如雪,却莹透亮泽,带着淡淡的蜜色,曙光般动人,再加上她活动一番正喘着气,胸口起伏不断,身上馨香散出,全是少女的气息,像夏日撩人的风。
霍铮发誓,他从小到大就没遇到比这更想逃的局面。这不比夜里他教她习武时,那距离还能由他掌控,她突然的靠近带着让人无法拒绝且又无辜的甜蜜,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趁人之危的混蛋。
想靠近又想推开的矛盾,令人坐如针毡。
“姑娘,你这是要干嘛?”青娆看着两人间奇怪的气氛,不由惑道。
俞眉远用指挑起他下巴,一边端详一边道:“这好歹也是我屋里的丫头,老这么不修边幅,跟我出去了,人家要说我不会调/教丫头。不成,青娆,你去我那里挑两身不常穿的衣裳出来改大了给她。颜色鲜亮整齐就好,不要花哨。”
“……”霍铮悄悄将下巴挪离她的手。
“跑什么?”俞眉远察觉他的意图,将他下巴轻轻一捏,“咦,下巴挺有肉。”
说着,她又捏两下。
霍铮木头似坐着,万分想把她那爪子打掉。
“嗯,头发也得梳梳好,再上点儿妆,擦点粉,抹点口脂,眉毛整整,应该能见人。”俞眉远继续说着。
霍铮眼眶随着她的话渐渐张大,他看到她已经从妆奁里取出绘着彩雀春花的瓷盒。
瓷盒打开来便沁出淡淡的花香,里面装着细白匀净的粉。
这是要给他……上妆?!
霍铮的那些矛盾和小情绪全被这个认知给惊跑了!
“我不要……”他将脸往外挪去,远离她的爪子,咬牙切齿开口。
“坐好点,不然把你画成大花脸。”俞眉远抓住他,一手按住他的肩,人朝他身上倚去。
霍铮猛地站起,俞眉远差点摔着。
“昙欢!”她瞪他。
“四姑娘,惠夫人那里遣人来说,周妈妈今天巳时末离府,让咱们给收拾两套家常衣裳送去给她,旁的东西不许带出府去。”门口云谣掀了帘子回道。
俞眉远脸上的怒便一收,又是懒懒散散的表情。
“金歌,跟我进来。”她将掌上妆粉拍尽,转身进了里屋。
金歌跟她到里间时,就见她已打开了顶箱柜的柜门。
“姑娘。”金歌在后面唤她。
“有了。”俞眉远忽笑了声,从柜里取出已经包好的青布包袱。
包袱鼓满,显是里头塞了不少东西。
“金歌,你跑一趟,给周妈妈送过去吧。好歹我们主仆这么久,她如今就这么走了,我不能放心。这里头另有一包东西,你想个法子偷偷交给她,切记别让人拿了去。”俞眉远说罢,神色有些悲戚。
金歌从她手里接了东西,掂了掂分量便知包袱里头除了衣裳外还裹了别的东西。
“放心吧,姑娘。我一定好好交到周妈妈手上。”
“嗯。周妈妈走了,青娆又是个贪玩的,我身边可信的人也就只剩你一人。真不知过了年你嫁出去了,我该如何是好。”俞眉远点点头,轻声叹道,看着她的目光格外温柔。
“姑娘,就算……就算嫁了,金歌也还是愿意服侍姑娘,一辈子帮衬姑娘。”金歌闻言忙道。
嫁人后若还留在府里,便在外头领职当差做个管事媳妇,若想留在俞眉远身边,日后就是她的陪房,跟她嫁去夫家……
可她替金歌挑的人家,并非府里的家生子,那人虽然家境普通,却是个白身。
俞眉远只是温柔看她,许久方道:“行了,先去吧,别让人等急了不耐烦。”
金歌便欠身退去。
……
见金歌离去,俞眉远才出了里屋。
“咦?昙欢呢?”一踏进明间,她就发现明间里只剩下榴烟和青娆。
青娆与榴烟两人均“扑哧”笑出声。
“早就跑了,活似后头有妖怪在追他!”榴烟打趣道。
“你这丫头,暗讽我是妖怪?”俞眉远瞪瞪她,脑补了昙欢吓跑的模样,忽也笑了。
那么个老实沉稳的人,刚才在妆奁前就已经是目瞪口呆的模样了。
和两个丫头笑过一茬后,她才正色道:“行了,给我更衣,我要去老太太那里。”
因周素馨的事,杜老太太许久没见她,如今这事已定,老太太也该见她了。
换好衣裳,俞眉远带着榴烟去了庆安堂。
才过庆安堂跨院的月门,俞眉远就已觉得不对劲了。月门连着游廊,直通庆安堂的院子。她从游廊拐出后,就是庆安堂的院子。
杜老太太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身边丫头婆子一大堆,就算病着清养那几日,院子里也总有人来来去去。可今日,庆安堂院子里竟一个人影都没有。
俞眉远心里奇怪,便将步伐放缓,目光扫过四周。满院只有庆安堂正屋外的台阶下站着个婆子,正半背着她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睃着院子。她认得,这是杜老太太跟前服侍的老人张妈。
“张妈妈。”俞眉远在她身后唤了声。
这婆子一听见声儿忙扔了手里瓜子儿,转过头来。
“唉哟喂,我的四姑娘,你怎么来了?”她摆着手压低声音道。
“来给祖母请安呀。这是怎么了?院里一个人都没有?”俞眉远一派天真。
“嘘。姑娘快小点声儿。你今天来得不巧,老太太正和大老爷在屋里说事呢,才刚把所有人都遣走了。你快先回去吧,一会我替你禀了老太太便是。”张妈忙道。
“父亲来了?”俞眉远便更奇怪了,俞宗翰很少这样独见老太太。
她话才落,就听到帘后传出老太太的声音。
那声音比平时要大,夹着怒气。
“是啊。好姑娘,你快走吧。”张妈听了老太太的声音,心里更着急,好在那声音虽大,然而隔着帘子,外头仍旧听不清楚。
俞眉远却磨蹭起来,别人听不清,她却听得分明。
老太太说:“老大,我只是让你帮衬帮衬你兄弟,也没让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怎么就不同意呢?那可是你亲弟弟,你既不愿意向皇上讨个恩典让他也谋个一官半职,如今我只叫你出点力给他捐个清闲官儿,你怎么也不乐意?你就这么不愿提携你亲弟弟?”
“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宗耀他不是做官的料子,进了官场会吃大亏。而且用银子买官那是犯法的事儿,我们如今的境况,若叫人抓住一点错处参上一本,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就全没了。”俞宗翰说得也有些急,声音里含了无奈的怒意,“这天下营生的行档多了去,他想做什么我都能提携帮衬,为何偏要走官途?”
“士农工商,你倒说说哪条路能比当官更能光耀门楣的?他如今白身,又没个正经事傍身,日后我去了三房分家,你还能照管他一辈子不成?没有功名,没有官职,你叫他那房子孙如何寻出路?哦,我懂了,你自己出人头第了,便不想叫兄弟压过你一头?”老太太“砰”一声重拍桌子。
张妈听得又是心头一跳,赶紧推俞眉远。
俞眉远走得扭扭捏捏,脚步浆在地上,涎着脸道:“好妈妈,我也许久没见父亲了,你让我在这里呆着呗。我也不吵他们,只等他们出来。”
嘴里说着,耳朵却竖得紧。
“母亲,儿子若有这等心思,就叫儿子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俞宗翰见说不通,也气上头来,“二房若想出人头第,只叫章锐专心读书考取功名便是,我自会帮他请最好的老师,去最好的书院。他日功名到手,我再从中周旋,何愁没有好仕途?”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帮你弟弟,我算看明白了。罢了罢了,我也不叫你为难,你快出了我这屋子,免得我和你弟弟污了你的仕途,我也不想见到你。”老太太气得不行,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母亲……”俞宗翰重叹一声,没了下文。
院子里,张妈还在推着俞眉远。
“别等了,姑娘快些走吧,若让老太太知道你在外头,怕真要气上你了。”
“张妈妈,你别推我们姑娘呀,唉哟,姑娘要摔着了。”榴烟虽不明白俞眉远为何如此,却也看得出她在拖时间,便帮着道。
“唉哟!”俞眉远闻言便果真绊脚一颠身。
张妈吓得忙要扶她。
“你们在这里闹什么?”台阶上忽传来一声沉怒。
俞宗翰已摔帘而出。
张妈与榴烟都吓得站直,只剩俞眉远还佯弯着腰。
“父亲。”她怯怯唤了一句,便又听到正屋里传出碎杯声。
杜老太太这是……大发雷霆了。
俞宗翰沉着脸,对身后的声响无动于衷,目光在俞眉远身上一扫而过,抬脚往院外走了两步,却又停步。
“周素馨要离府?”他忽问道。
“是。”俞眉远心里惊疑,俞宗翰素来不管后宅之事,他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带她来沐善居见我,你也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