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蚕女,不过两日之后。
蚕女从桑树上抬起头,用一种和大家相同的眼神看着久姚和虞期。
“虞期哥哥。”她犹然不能相信的飞下树,落地即朝着两人过来。
“虞期哥哥,久姑娘,当真是你们?”
比起其他人,蚕女的反应已经是平静的多了,或许就如虞期所言,时间的流逝对他们来说就是个麻木的东西,朋友之间或许百年才见上一面,八年,还真算不得什么。
虞期拉过蚕女,眼中流露出爱惜之意:“我和久久去了一处幻境,一出来就是八年。这八年,你可还好?”
蚕女回头望着参天的桑树:“无所谓好与不好,苟延残喘到今日,也只求顺其自然。”
久姚心疼:“阿筝,你别这么说。”
“逆来顺受,我已习惯了。”蚕女又打量起久姚:“久姑娘还是花容依旧,要是能长久的保持下去,对我和哥哥来说,便是件高兴的事了。”
这话里绕了些弯子,久姚却是懂的,脸红了点,垂首低语:“这些天我想过了,内心里是渴望如此的,哪怕会失去很多,我也想和虞期一直在一起。”
“久久……”虞期心里说不出的暖,看向她的眼神涌出浓浓的眷恋。
蚕女看在眼里,渐渐扯开的笑容像是皎月从乌云后探出来:“要不了多久,我就该唤久姑娘‘兄嫂’了。”
久姚的脸又一红:“没、没有的事,哪有这么着急的。”
“着急与否不重要了,久姑娘做我兄嫂,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阿筝你……”久姚红着脸溜走了。
虞期笑了笑,只当久姚是给他们兄妹独处的机会,便拉着蚕女,在桑树下坐下。
参天的桑树像是一座古老的囚笼,妹妹就被困在它繁茂的枝叶里,百转千回的,都与马皮相伴。
是这张马皮,把妹妹化成蚕,囚禁在这里。时隔那么多年,虞期竟已记不得那匹马的模样,只依稀忆起它的仙姿玉骨。
他像是还想到什么久远的事,想的出神。蚕女不禁问他:“虞期哥哥想到了什么?”
“家园、父亲、那匹马……总之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蚕女的笑容在听到“那匹马”后慢慢的退去,眉间朱砂像是忧愁刻画出来的,她拢住了马皮,低低说道:“我恨它。”
虞期心里一疼:“我知道。”
“它每天都在折磨我,将我困在这里,不能离开太远,时不时还会用残留的怨气伤害我,这些年真的生不如死。”
虞期握紧蚕女的手,郑重道:“阿筝,我会想办法帮你剥掉马皮,还你自由。”
“哥哥,谢谢,尽管,自由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价值了。”蚕女苦笑:“只要哥哥能幸福,我心里也宽慰些。”
“不必沮丧,会苦尽甘来的。”
久姚在不远处望着兄妹俩,唇角的浅浅笑容在脑海里忽然忆起一件事时,僵在了唇角,缓缓蒸发。
她想起在离开有莘氏的路上,被青女摄魂、入梦,青女在梦里受着重伤告诉她和虞期:不论发生什么,无赦都不能交给任何人,包括阿筝。
为什么要包括阿筝呢?青女不信任阿筝?而虞期也说过,他的命格注定是镇守无赦的命格,难道除他之外,阿筝也可以镇守无赦?
“虞期,你可不可以过来一下?”久姚唤道,同时拘谨的看了眼蚕女。
虞期自是听了久姚的话,来到她身前:“久久,怎么了?”
久姚靠近他身体,仰头,他会意的侧过耳朵,听见她低低的问话:“你曾说过,要是哪天被魔族查到无赦在你身上,就把无赦交给阿筝保管。阿筝的命格也可以镇守无赦吗?”
“当然。”虞期道:“阿筝与我是孪生兄妹,前后出生只差分毫,几乎是一样的。”
“是这样……”久姚又问:“那你可还记得,那次青女大人入梦和我们说的话?”
虞期眯了眯眼,明白久姚的意思了:“我记得,久久,我亦不明白为何青女信不过阿筝。”
“要不我们去见见青女大人?”久姚提议:“虽然那时候青女大人说不让我们去找她,怕给我们惹来杀身之祸,但现在过去八年了,总是可以的吧?”
虞期望向蚕女,后者素净平和,似早春时候打着薄霜开放的兰花,朝着他浅浅微笑。他心里是矛盾的,却还是习惯性的让理智占了上风:“阿筝,我和久久想去趟苍梧的九嶷山,拜访青女,你也和我们一起走走吧。”
蚕女道:“我没法离开这里太久,你知道。”
“一日便回,如何?”
蚕女浅笑:“好。”
见她答应的爽快,久姚倒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是自己多事,给阿筝惹了麻烦。
青女住在苍梧的九嶷山中,倚傍湘水而居。听虞期说,她所栖身的宅院,是用竹子雕成的。那些竹子就取材于湘水岸边,竹色清透,竹身上长着斑斑血痕。
久姚知道那种竹子,湘妃竹,据说是舜帝的二妃在他驾崩于苍梧后,寻灵而来,哭了九天九夜,泪血将整片竹林染得斑驳如斯。
虞期说,青女时而坐于竹林,时而泛舟湘水。那一声声缭绕在九嶷山中的箫声,便是青女所奏。
箫声,这的确是久姚在来到九嶷山后便听见的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远远近近,亦真亦幻,仿佛在向每一位踏入这里的人讲述遥久的故事,缠绵悱恻的流淌到内心的最深处。
“岷山君?”在湘水畔,他们遇到了青女的侍神。
青女是少数有侍神的神祗,她的侍神,据说是从湘妃竹林里生出的灵体,得了她点化,成为仙身,从此常跟随她左右。
虞期牵着久姚和蚕女,与侍神走近,礼貌的行礼:“竹中仙。”
久姚、蚕女也恭敬的问候:“竹中仙。”
侍神大约是没有名字,旁人都唤他竹中仙,他是个冷漠寡言的人,眼底天生就染了让人心疼的色彩,犹如魂魄里镌刻着一段刻骨情殇。
他带着几人去见青女,由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青女独坐在幽篁中,箫声柔柔切切,瞧见蚕女时,眼底有疑惑一闪而过。她放下竹箫,笑道:“岷山君,久姚姑娘,蚕女也来了。”
“青女,许久不见。”蚕女道。
“许久不见。”
这个“许久”大约是好久,虞期悄声告诉久姚,应是百年匆匆。
关于蚕女是阿筝的事,虞期有和帝女讲过,帝女话多,定是把这些神祗朋友都告诉了一遍,故而青女也早知道虞期寻回妹妹。
打量虞期和久姚交握的手,青女的笑容似这一江碧波,温婉多情。
“岷山君,久姚姑娘,祝福你们。”她盈然起身,裙裾在满地洒落的竹叶里荡开一层层波浪,“八年,还以为你们是不会来了。”
虞期浅笑:“那时你给我和久久托梦,让我们不要来寻你,此事我们一直记在心上,委实关切。”
青女笑说:“虽然八年的岁月稍有些长,但如今来了便是好的。岷山君,与你借一步说话可好?还要请久姚姑娘和蚕女体谅了。”
虞期看向两人,她们都点点头。他回以微笑,和青女共同朝竹林的深处走去。久姚目送了他们片刻,直觉觉得他们要说的事和她也有关,暂且先安定下心绪,和蚕女两个坐在石头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湘妃竹轻轻摇晃,深山之中时而窜出一树树丁香,老猿的啼叫时远时近。虞期仰头,望见的是隐藏在竹林和山崖之上的小小天空,轻叹一声,说:“此处过于幽僻,也不比岷山好多少。”
青女轻轻摇头:“无赦的事情,到底是苦了你了。”
“罢,我自安天命。”
“岷山君。”青女停在一株湘妃竹前,将竹子上落着的残叶拨掉,“有些话大概说出来会直白些,不过我还是得和你直说。蚕女她,在百年前忽然销声匿迹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连天帝都不知。如今,她为什么又现身在都广之野,这个问题,不得不让人多想。”
“你信不过阿筝。”虞期疏凉了些。
“并非如此,她是你妹妹,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她。只是,你和她错身一千七百年,漫长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如今的她未必就是从前的她啊。何况,凡事都有原因,她忽然消失的这百年,也该对你有个解释。”
虞期道:“阿筝的回忆充满痛苦,我不忍询问,她自然不会告诉我这些。且帝女曾经周游幻象三日而人间已过百年的事,你也知道,难保阿筝那消失的百年不是同样的经历。”
“这我也明白……”青女欲言又止,唯有芊芊五指还在轻柔的拨掉散落竹枝上的落叶。
“岷山君,久姚姑娘吃过破元珠呢。”她说。
“嗯,是有此事。”
“所以,那日我才摄她的魂,借她的力量突破结界,到达那个奇怪的火墙。”
虞期毕竟是对此事不大乐意,眉眼间稍有不耐,语调也生硬了些:“我不希望久久被这样利用,她只是个普通女子。”
“放心,我不会再这么做了,中途竟还被大夏那个司巫发现,打得我险些毙命。”
“那道火墙后到底困着谁?”虞期问。
青女抚平了竹枝,幽幽说:“还是先去问一下蚕女那百年的经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