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的这些时日,不知怎的,睡梦里三不五时的便会浮现一个诡异的女子。
她有着缁布般的黑发,缟素般的脸。愁容盘踞了这张脸的每一分每一寸,在她的眉心凝结起一颗黍粒大小的朱砂。她仰起头来,眼波望过无边无际的平原,低头,从口中吐出黄白两色的丝线。
她在吐丝,跪在这棵参天的桑树之上,就像是蚕那样,不断的吐丝、而后作茧自缚。
***
从梦中醒来的久姚,身子如同被粗糙的战车碾过一样,酸痛的难以动弹。梦境去了,梦里的诡异女子也去了,只剩下久姚仰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气,瞥着窗外那一缕天光乍破,再看一眼窗棱子旁摆着的夏历,被惊动的心才慢慢复位。
没错,今天的日子,夏历寅月十七,干支丙午,黄帝纪年一千六百二十年,也是有施国最艰辛的一年。
从去年春开始,恶劣的气候严重影响了收成,秋季来临时,多少人跪在农田里哭泣,更是有好些人没能捱能寒冬。
这些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当今夏帝东征西讨,骄奢淫逸,将各个方国部落的赋税翻了几倍。眼看着开春纳贡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整个有施国处在存亡的边缘。
起床穿衣,梳洗罢了,久姚仔细检查了房里的陈设,将各色器物封存入柜子。她要出一趟远门,去远在千里之外的岷山,求岷山的山君大人伸出援手,挽救有施。这是她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有施唯一的出路。
细心擦拭过师父给她的佩剑,久姚抬眼,见自己的爹娘到了门口,踌躇着不入。爹娘老来得女,就她一个宝贝,如果不是只有她能去得了岷山,谁愿让自己的骨肉承担这份苦。
“阿久,岷山苦寒之地,你此去定要先保重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救得有施,还需听天由命。”爹爹踌躇再三,终于入内,颤抖的执起久姚的手。
久姚抚过爹爹手背上的条条褶皱,“爹娘放心,我这两年的仙术不是白学的,到得岷山不成问题。再者岷山君与我师父有交情,师父更是时常与我说到他,有师父这层关系在,岷山君多少会想法子帮我们。爹娘只管放宽了心,等着我回来就是,切莫太过忧思,反倒伤了自己的身子。”
老两口点头称是,含泪送女儿至门口。家国存亡大事,让一个女子承担本就不该,他们的阿久出息,却也可悲。
挥别爹娘,久姚去往岷山,这两年师父教授的仙术她虽学得不精,但时而腾云一阵子还是能做到。她没有让前来送别的人看见她眼底深藏的惶恐,只因,她要管岷山君那个活了千年的老头子借取他的看家宝贝,哪怕她嘴上说的容易,心里也清楚,那老头多半不会借她。
卯月初八,久姚终于抵达了岷山下。覆雪的苍山连峰接岫,千里不绝,厚重的毛茸狐裘亦挡不住浩浩严寒。举目望去皆是刺眼的风雪,天地间的颜色出奇的单一。她哈出口气,失神的瞧着水汽丝丝缕缕的散在空气里,迈动步子往山的深处走去。
岷山连绵庞大,久姚的师父曾和她说,越往山里走,越是冷的难以承受,凭久姚这样的身板只怕要冻死在里头去。可今日稀奇,久姚进山后便觉得有股热气扑面而来,她走的越深,那热气越是浓烈诡异,周遭的冰雪也有缓缓化开的迹象。再走上一刻钟,热的都能脱去狐裘,久姚惊觉不对,扯开嗓子大喊:“岷山君!岷山君!”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自己的回音在峰岭间一轮轮回荡。
久姚心思一沉。岷山,定是出事了。她快步朝深山跑去。
一路猛跑,雪水湿了鞋履,忽然间,脚下似踩到什么凹凸不平的东西。还来不及细想,身体就失了平衡,久姚险些扑倒在雪里,她回头看去,只见方才落脚的地方竟然动了下。
“唔……”有东西在雪里发出声不满的低吟,是人的声音。
久姚吓了一跳,连忙跑回去,弯下身去刨已渐融化的雪。
没想到,这雪里真埋了一个人,不知被埋了多久,周身只有少许发丝露在雪外。久姚最先刨出他的手臂,然后肩膀、半张脸、躯干,双腿,他抬起另外的半张脸,湿漉漉的爬起,摇摇晃晃的抖落周身雪水。
雪水都抖到久姚身上去了,她也没觉得不悦,如今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她只是静静看着他,斑白的人在抖去霰雪后变得清晰,衣上的雪落了,露出湿透的白狐裘;腰间的雪落了,腰带上的古蜀玉饰温泽而晶莹;面庞和眉梢上的霰雪也落了,露出一张难得美好的玉容,眉宇瞳眸,处处如精美的雕刻,他冲着久姚一笑,却笑不出任何的明朗温柔,只有淡淡的冷漠。
“谢谢你唤醒我,如不是你那一脚,我还醒不来。”
久姚有几分愣神,她竟听不出这人是在谢她,还是在怪她。
“对不起,我并非有意的,只因心中急切,跑的太快,没有看路。”
“心中急切?”他问:“你来岷山有目的?”
“嗯,其实我想找岷山君。”
“找岷山君做什么?”
“借东西。”久姚道:“我想求得岷山君的祈愿神石,解我有施氏灭顶之灾。”
不知怎的,久姚这话说罢了,对方却一直没有回答。久姚看他,从他的眼里看到某种奇异的精光,眨眼间又散的无影无踪。
他笑问:“是谁告诉你,岷山君有祈愿神石的。”
久姚又是一愣。
气氛变得压迫,她完全感觉得到,不知眼前的男人为什么忽然这样戒备她,他如此笑颜,比终年覆雪的岷山还要冷漠穿心。
“请问,你是谁。”久姚不想再做被审问的那个,她主动问道:“看你的样子多半是仙家福地之人,又如何被埋在雪里?我晓得岷山多半是出事了,你可知道缘由,又知不知岷山君现在何处?”
“知道。”男人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快带我去见他。”
“可以。”男人沉吟片刻,冷漠将玉容的每一寸都填得满满当当,“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是谁告诉你,岷山君有祈愿神石的。”
久姚越发觉得这男人说话的味道不对,可眼下也没旁的办法寻到岷山君,只好实话实说道:“是朱厌。上个月我遇到一头朱厌兽,是它告诉我,岷山君有个叫祈愿神石的法宝,只要持着那石头祈愿,就能实现愿望。我想祈祷有施氏再也不必给夏帝纳贡,人命关天,还请你能快些带我见到他。”
“可以。”男人又是眼底闪过精光,“不过,要看你的决心了。”
久姚从不曾怀疑自己的决心,整个有施的命运都在她的肩头,她说什么也要达成此行的目的。只是,她明显感觉到男人的话是另一番意思,他稍微理了湿漉漉的长发,朝着久姚冰冰凉凉的一笑:“走吧,我们去把引发岷山雪化的罪魁找出来。”
久姚一怔,忙不迭跟上。
半化的雪地上遗落两行足印,两人的声音也时不时响起。
“若我没记错的话,有施氏在蒙阴,你孤身一人,如何从那么远的地方跋涉来岷山?”
“我会些腾云之术,虽然粗浅,但三不五时的用一下,也能降低不少翻山越岭的困难。”
“你师父是哪路仙神?”
“东夷羽山的司宵。”
男人脚下一驻,很快又健步如飞,“对了,适才你说是朱厌兽让你来求岷山君,那你知不知,朱厌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久姚颇不喜这人居高临下的言谈方式。
男人道:“朱厌生于九州之西的小次山,白首赤足。它是兵燹的征兆,一旦下山出没于人间,则天下必有战事。”
这些久姚并不知晓,听了这番话只感到周遭的热气在瞬间就变冷,密密塞塞的挤压进她的心脏。
她难掩怨艾道:“从百年前孔甲做了夏帝开始,历经帝皋、帝发,到如今的天子帝癸,赋税徭役越发的重,动不动便征战我们这些方国部族,掠夺钱财和女子,这可不就是战事?去年冬天,我有施氏多少人饿死在风雪之中,身为贵族的我们竟也没有多少救济的粮食。一切的根源都来自于夏帝一人的享乐,我没什么能跟他斗的,却情愿付出生命,来换我有施氏能够免除赋税,这也是我一定要求得岷山君的理由。”
男人这次未笑,却不咸不淡道:“只有天真的人,才会轻易将付出生命这种话挂在嘴边。”
久姚低头不语,这人好生凉薄。
“抬起头来吧。”男人的食指在久姚肩头若有似无的一敲,“看看那边是什么。”
久姚被他的话引着,视线也随着他的,看向前方,接着大吃一惊。
想不到,引起岷山灾变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一只异兽!
那异兽就盘踞在前面不远,是只毛茸茸的火老鼠,身上的毛足有三尺长,浑身燃着熊熊烈火。它周围七八尺地已不见半点雪水,早被烧得枯草离离,一块块焦黑的斑块还在冒烟。
异兽发觉到有人靠近,浑身的毛都向上竖起,如鼓了一身刺似的,却没有动弹。
久姚这才看清,它从腹部到两条后腿上都是干涸的血迹,皮毛烂肉绞烧在一起,俨然是受了重伤,没有反击之力。
男人冷冷言道:“这是火光兽,生于南海炎洲的火山林之中。不知是什么人煞费苦心,将它弄伤了丢在这里,这是明摆着找岷山君的麻烦。”他后退一步,教久姚处在他身前,随意指向那火光兽,薄凉道:“你不是想见岷山君么?去,杀了它,我就将你带到岷山君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