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暴雨下了一整夜,终是停了,天空也跟着放了晴,放眼望去、只见万里无云。
暴雨过后,空气之中泛滥着泥土的清香,山林里也不断地传来鸟雀的啼鸣,悦耳动听。那树叶上,还有残余的晶莹水滴在日光下闪着光芒,又顺着叶子的经络滑下,从这一片滴在那一片上,带起点点水花,最后水滴坠入了泥土之中,便不见踪迹…
因为这一整夜暴雨的缘故,那两军大战的战场此时已是看不出昨日的血腥,血水跟着雨水化开渗入了地下,除了土地看起来比别处显得有些鲜红之外,连空气之中的血腥气味都淡去了许多。
而战场之上,还是有不少两军士卒在收拾着大战之后的狼藉,他们昨日夜里只是将各自同袍的尸体给清理走了,为的便是避免发生了疫情,至于今日,便可将这战场彻底地打扫干净,以待来日再战上几回。
至于天秦大营之中,夜里巡夜的将士们早已是歇下,好在昨日夜里叛军并不曾有来袭营,想必是叛军远道而来,也需要两日功夫歇息,而他们与叛军打了一场过后,那些叛军可能还要再多歇上两日。
这对于天秦将士们来,自然是一个好消息,本来已是入冬在即,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打仗,若是真打了起来,说不定便要打到冬日里去,到时候大雪一落、寒风一刮,浑身都给冻得像一根冰棍似的,连手脚也要给冻僵变得不灵便,又如何好提起刀兵来与敌军厮杀?
好在两军都彼此默契的停了战,虽然不知下一场战争会在什么时候打响,但如此能拖得上一日便是一日,最好在入冬之前都不要再打了,虽然心中明知这种想法是不可能的,但不少将士心里还是这么希望着…
麾下的将士们这么想,但天秦元帅却是不能抱有这等念头,这战事军情,还是应当做好最坏的打算才行,否则真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所以待昨日夜里议事决策过后,天秦元帅待得天色一亮,这就要去军营之中寻那几名朝廷派来的天刀玄卫千户,想要请得他们的相助。而名为沐钦的将领,则是紧随着自己的身后,毕竟这个计策可是他与自己提出来的。
有人在清晨时睡下,多数人却在清晨之时醒来,一道道身影在军营之间来回地穿梭着,天秦元帅也带着几人去到了天刀玄卫驻扎的营地,至于其他的士卒们,这就要赶往营前结阵,开始操练阵法,或是刀枪搏杀的招式,还有不少人身负斗大的沙袋,围着大营跑起了圈,也不知何时才会被叫停…
……
但在军营之中的某一处,便是由于昨日大战的原因,唐北鸿今日竟是破天荒的给麾下的将士们放了假,今日若是不需开战的话,只让那些将士自娱自乐,也好生休养一番,以待来日再上战场,为死去的同袍报得昨日之仇。
可麾下的将士们放了假,唐北鸿却是不肯给自己一丝歇息的功夫,他清晨时分便从床上醒来,等洗漱完之后,他又批好了衣甲,拎着他那一杆盘蛟长枪,来到了大营之外等候。
毕竟昨日夜里,他可是答应了一人,要教她武功枪法,便是要从今日开始。在沙场之上,若是没有一身好的武艺傍身,无法护住自己性命周全,那么其他之事再说也是枉然,连性命都丢了的话,心中的念想也只能随着自己被一捧黄土给掩埋…
来到营外、倚着辕门,唐北鸿将盘蛟长枪搂在怀中,目光便望向远处,只等来人的出现。
不时有途经此处的将士,见到唐北鸿后,便同他热情的打着招呼。经得昨日一战,唐北鸿的名声在军情之中可是传了开,任谁提起唐北鸿唐将军,都会竖起拇指交口称赞一番,心中很是敬仰这等杀了不少叛军的英雄。
对于这些谈论,唐北鸿也是有所耳闻,方才走过去的士卒口中说起的便是他,他自然听得一字不落,只是面上但笑不语而已。对此,唐北鸿并未有过娇纵之意,叛军杀他麾下,他便是要与麾下报仇,去杀叛军实在正常,要说这么做是为了功利的想法,倒是鲜少。
比起这些,此时唐北鸿心中想的最多的却是昨夜之事,昨夜那人的身影就好像落地生根了一般,在自己的脑海之中挥散不去,连唐北鸿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若是非要说起的话,或许可以再往之前追去几日。
“沐…仇…”
口中念叨着那身影的名字,嘴角遂即一扬,露出一丝苦笑。
这显然不是她的名字,自己早就想到了,只是不知她真正的名字又是什么,或许…
或许是一个好听的名字…
“唐将军!”
就在唐北鸿思绪万千之时,便听着远处飘来了一声呼唤,惹得唐北鸿回神过来又眺望过去。但见身着布衣的单薄身影落入自己的视线当中,正乘着一匹战马挥手,又冲着自己这便策马而来。
“终于是来了…”
望见来人,唐北鸿面上笑意微盛,心中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本是与她约定的辰时碰面,可自己在此已是等了小有片刻,却一直不见她的到来,自己还道她今日是不会来了,好在自己并未白白等候。
于是提枪迎去,来人已是到了近前,只见沐颜今日穿着便装,一头长发束于身后,却仍是一身男儿打扮。她端坐于战马之上,背上负着一杆长枪,也是一脸盈盈笑意地朝着唐北鸿看来,又冲着唐北鸿龇了龇牙,便说道:“唐将军,我好像来迟了,实在是抱歉!”
说完,沐颜冲着唐北鸿拱了拱手,以表歉意,却被唐北鸿挥手止住,唐北鸿不在意地说道:“无妨,不过是片刻功夫而已,也不打紧,只是沐将军下次莫要再来迟了就行…”
目光落在沐颜身后的长枪之上,那长枪倒是军中士卒常用的兵器,唐北鸿又道:“看来沐将军倒是有备而来,如此也好,省得再去费功夫取兵器…还请沐将军稍等,我们这就出发。”
“那是!知道今日要跟着唐将军学这枪法,我还能不带一杆枪来?这可是我特意找父亲的部下要来的,也不知道合不合适…我想等到学会了几招后,再去拜托父亲找人为我专门打造一杆长枪,就像唐将军的那样!”
沐颜自顾自地说着一番话,也不知道这话有没有被唐北鸿给听进耳去,唐北鸿也并未答话,只是口型一变响了一声哨,便听着军营之中传来一声战马嘶鸣,紧跟着一阵马蹄声响起,一匹健壮战马这就从军营当中奔出,来到了唐北鸿的面前,又伸着马首与唐北鸿一阵亲昵。
伸手抚摸着马脸,战马也是一脸享受地模样,唐北鸿看着一笑,嘴上却是说道:“沐将军想要打造兵器,北鸿倒是可以给沐将军推荐一个好地方,那里打造出来的兵器绝不会差,保证能令沐将军心中满意!”
“是什么地方?”
闻言便是来了兴致,沐颜立马追问了一句,两眼之中也闪着期待。
翻身上了战马,这才朝着沐颜看来,唐北鸿答道:“沧州轩辕山神兵门。”
“神兵门?”
轻咦了一声,沐颜歪了歪头,不禁嘀咕道:“怎么听起来像是一个江湖门派?”
见此微讶,唐北鸿点头说道:“神兵门的确是一个江湖门派不假,但他可是名满江湖的九大正派之一,沐将军莫非没有听说过这神兵门?”
“没有听过…”
摇了摇头,沐颜答道:“我自小便跟着父亲呆在长安,其他地方一概不曾去过,自然也就没有听过九大正派,更别说什么神兵门了。”
“原来如此…”
闻言便是恍然,唐北鸿又与沐颜介绍说道:“神兵门属九大正派之一,乃是名门正派,这天下间的闻名的神兵利器十有八九便是出自于神兵门中,沐将军想要打造一柄趁手的兵器,这神兵门正是上上之选!”
说着一顿,唐北鸿一挥手中盘蛟长枪,顿时卷起一阵枪影,让沐颜看得目光都呆了,又说道:“北鸿这杆枪便是拜托神兵门打造的,跟随北鸿也有数年了,都不见出现过缺损。”
“可是…”
收回了目光,又迟疑了一声,沐颜脸上泛着难色,不禁问道:“那神兵门远在沧州,我若是去神兵门打造兵器,这一来一回也不知要多少时日…何况现在我们还在与叛军交战,我不想让父亲因我分心,也不可能要求去那沧州的。”
“这不过都是后话了…”
话未说完,唐北鸿就出声说道:“沐将军跟北鸿学这枪法,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成,没有几年的苦功怕是不行,等到沐将军枪法有成之时,或许便会有机会去沧州了。”
“再说此事也不见得需要沐将军亲自跑去一趟,沐将军可以先同北鸿学着枪法,再拜托他人去神兵门跑上一趟,到时只需将兵器的长短重量样式等让人与神兵门转述一番,想来以神兵门的手笔,打造出的长枪定能让沐将军心中满意!”
能够如此自然是最好,沐颜听着心中意动,这就点头应道:“这么一说,倒是不错!”
见此,唐北鸿也不再多言,便说道:“说了这么多,又耽误了些许功夫,沐将军还是先跟北鸿学着枪法,其他之事等日后再说吧!”
听得唐北鸿之言,沐颜便也答应,只见她柔荑一合、左掌右拳,冲着唐北鸿便唤道:“师父!”
“呃?”
闻声立马愕然,唐北鸿也没想到沐颜竟会冲自己来这么一出,但见着沐颜笑靥模样却又不似说笑,唐北鸿的面色闪过一丝红润,又连忙开口说道:“沐将军不必如此,这一声‘师父’实在太重,北鸿可是承受不起的!”
见唐北鸿竟然不让自己拜他为师,沐颜也是一阵疑惑惊讶,便问道:“唐将军答应教授我枪法,又为何不让我拜你为师?难道唐将军改变心意了么?”
“并非如此,沐将军勿要多想!”
急忙否认一句,唐北鸿这才解释说道:“北鸿答应教沐将军枪法,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但沐将军要拜北鸿为师,这实在是有些夸张言重了!北鸿这枪法并非独门武学,就是教给沐将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这拜师一事还是免了,沐将军只管用心学习枪法便是!”
此言说出,沐颜才算明白唐北鸿之意,好在唐北鸿还是答应传授自己枪法,至于拜师不拜师的,唐北鸿都不肯答应,沐颜自然也不会去勉强了他,便只是应道:“既然这样的话,那好吧…”
说完,沐颜悻悻地收起了两手,唐北鸿也不再多言,这就领着沐颜朝着远处行去。
沐颜不过是要跟自己学这枪法而已,唐北鸿已是答应了她,便是要说到做到,就是在这军营之中教导沐颜练这枪法,唐北鸿也不怕被其他人偷学了去,他麾下的士卒大多都被他指点过几番,虽说并不曾将他的枪法尽数学会,但唐北鸿一有空暇便会去教导自己部下练枪,只希望自己部下在战场之上能少牺牲几人,再多杀几个叛军。
只是当唐北鸿说起让沐颜就在他军营之中练枪之后,沐颜却是不肯答应,唐北鸿对此并不在意,但沐颜心中还是有着几分顾忌,毕竟此事若是传到了父亲的耳中,沐颜也不敢保证自己父亲会是怎样地一番反应,所以为了稳妥起见,沐颜还是决定让唐北鸿在一处无人之地传授自己枪法,等到自己将枪法学得差不多了,到时候自己父亲就是有心要阻拦也是迟了。
于是二人各自乘马来到军营之外的一片小林之中,这林子原本极大,只是天秦大军驻扎在此,不论是烧火做饭还是安营扎寨都需要木料,二三十万的兵马座落于此,需要的木料也是极多,这林子自然而然也就被大军砍伐得差不多了,只留得现在还有这么一小片树林。
林子不大,林中还有几处空地,倒是足够二人在此练枪施展开来,如此就能掩人耳目,沐颜也不担心会被父亲给瞧见了去,对此地便是十分的满意。
各自将马缰绑好在树干上,二人提着长枪,徒步来到林间空地,打量了一番林间景色,便也不再去看,唐北鸿这就提议开始传授沐颜枪法。
立于空地之中,唐北鸿单手持枪,目光落在枪身之上来回瞧了瞧,面上露着回忆之色,便与沐颜说道:“沐将军,北鸿这枪法名为《盘龙枪法》,是北鸿小时跟着师父学来的,只是师父如今早已去世多年,生前又只有北鸿这么一个弟子,沐将军若是非要拜师的话,便拜师父他为师就好,如不嫌弃,也可叫北鸿一声‘大师兄’!”
见着唐北鸿与自己打趣,又或许不是,但沐颜仍是笑了,笑完就朝着唐北鸿拱了拱手,启齿朗声唤道:“大师兄!”
闻言便是一笑,笑得如沐春风极为自然,唐北鸿又说道:“师父生前教了北鸿这套枪法,便是希望北鸿保家卫国,如今北鸿带着师父的遗愿来到兰州抵抗叛军,虽是在努力完成着师父的遗愿,但战场之上生死难卜,也不知哪一日北鸿就会战死沙场。北鸿死了倒不要紧,也算是为国捐躯,只是若是北鸿战死,师父的枪法便要失传,北鸿自作主张将《盘龙枪法》传给沐将军,也是希望能为师父多找一个传承衣钵之人,不至于让师父毕生的心血失传…”
一番话说得悲怆黯然,唐北鸿垂着眼帘盯着手中盘蛟长枪,沐颜面上的笑意也在渐渐地消褪,似是感觉到了唐北鸿此时内心的感受。
不知该说些什么去劝慰唐北鸿,沐颜静静的一声不吭,二人就这般都不开口说话。不过几息之后,唐北鸿便是自行从悲伤之中好转过来,又看向沐颜,笑言道:“好端端的,不说这些了…今日是沐将军学《盘龙枪法》的第一日,倒不如让北鸿先与沐将军舞一套这枪法,也看看沐将军能从其中看出多少门道来!”
“好啊!”
唐北鸿不再悲伤,沐颜这也放心,于是欣然应允一声,就去到一旁安静坐下,只待看着唐北鸿使枪。
也不去多说,唐北鸿两手捉枪、将枪身打横,一副起手架势已然摆开,便见那苍白的血挡丝丝下垂,蛟颈藏在血挡之中,一颗蛟首咬着枪头,盘绕枪身上的蛟龙在这一刻俨然要活了一般。然而唐北鸿却是心无旁骛,其面上神态在也在此时变得凝重无比,一对剑眉倒竖,仿佛此刻就有敌军在身前一般。而下一刻,但见唐北鸿双足蹬地,这便冲身而出,那衣袍束发翩然在他身后,其手中盘蛟长枪随着手腕一阵翻转,《盘龙枪法》这就呈现在了沐颜的眼前…
只见枪影重重,眼花缭乱连看都看不清楚,唐北鸿身形被罩在枪影之中,道道枪影护在唐北鸿的身周,又随着唐北鸿的身姿腾挪飞转而忽左忽右,可谓密不透风、泼水不漏。但见那一朵朵的枪花绽开,一抹苍白在视线当中一闪即逝、煞是好看,一旁的沐颜看得眼皮也不眨一下,已是看得呆了。
此时正值晚秋,林中落叶铺了一地,踩上去也是“咔嚓”作响,唐北鸿在空地中央舞枪,枪风阵阵席卷而来,便将那满地的落叶都尽数带起,由着枪身挥动之时舞出的气劲飘上了天去,待飞至了最高处,枯叶这又飘然落下,却与那扶摇直上的枯叶撞成了一团,两边的落叶顷刻间顿时撞得粉碎、化作齑粉洒了一地…
“叮!”
但闻一声轻鸣炸响,只见唐北鸿捉着盘蛟长枪朝天猛力一刺,那枪头一顿之下,竟是正好刺中了几片落叶。见此,唐北鸿面色不改,手腕却是忽地一抖,那盘蛟长枪受得巧力,便在唐北鸿身前飞速旋转了起来,白丝血挡也随之向着四周散开,乍一看去就好像一把白纸小伞。
就这般,大雨过后的小林间,一人在空地中专心致志的舞枪,一人则在一旁静静的看,二人没有言语,有的只是枪身破空传来,一切都仿佛在这一刻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