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人止步!”
远远的,看着一个人影走来,王贲拇指顶住剑格。
直到人影靠近,看清楚容貌,他才卸掉几分力气,迎面走过去,把人拦下。
可是顶着剑格的拇指,丝毫未动。
田成闻声而止,提着手中的食盒,在王贲的眼前晃了晃,语气中透出几分关切,说道:“听小女说,公子午膳没有吃好,这晚膳也没有吩咐人送来,小女担心公子饿坏了肚子,特意煮了粥。”
田成话音落下,等待着王贲的回话,四周静悄悄的一片,除了偶尔能够听到春季早醒的虫子,在夜间叫的欢快,就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
那几千人是成蟜的随行护卫,这件事他不是不知道,齐王那里也差不多知道。
只是,看着眼前一二十个整装以待的精锐,全都背对着房间,围在四周,这股阵势田成来的路上,也不曾见到。
田成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么回去,手里还提着女儿煮的粥呢。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要让成蟜喝到这碗粥,把女儿的心意送到,扭头回去着实不妥。
“这都戌时末(戌时:19:00-21:00)了,公子也该用膳了,久不进食,怕是要把人饿坏。”田成抬头望向深蓝色的夜空,浮云四周染着一团月晕,关切之音再起。
“田大人请在此等候。”
“诶,好。”
王贲转身之际,田成笑意不自觉流露,以为对方要去请示。
怎料,他的笑意尚未释放一半,就堵塞在心田,脸上的肌肉也因为尴尬变得僵硬。
王贲在确定田成没有危险,也不强闯后,回到原先的位置站好,继续他的警戒任务。
成蟜饿不饿,他可是守了对方一天,比任何人都知道。
可任务就是任务,成蟜不开口,不发话,谁也不想过去。
别说是田成托辞关心饮食,就是齐王派人来请,也得等到成蟜自己出来。
田成嘴角微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若是开口责备王贲,不知道关心成蟜,他的身份立不住人设。
而且对方用的是假名字,假身份,又是成蟜出使的贴身近卫,两个人的关系,肯定要比他这个齐人亲近的多。
若是回去,实在不甘心。
田成迟疑不决,是进还是退?
他的左脚刚刚离地,锵地一声,长剑出鞘的声音,直接在他的脑海中炸开。
定睛看去,王贲手中配剑,露出锋利的薄刃,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骇人的寒芒。
“退后!”
王贲没有什么表情,田成却看不清楚,结合当下情境,他脑海中所演化出来的王贲,目露凶光,努力克制着身上的杀意。
倘若他刚上前一步,对方真的敢剑出喋血,完全不会在乎他的身份,也不会顾忌这是在齐国临淄。
田成不敢再动,左脚复落原位,本以为就要这么僵持着,直到他等不下去,或者是成蟜从里面出来。
“退后!”
王贲把半出的利剑,递到身前,指着原地不动的田成,仿佛下一秒就会出其不意的剑出见血。
“蒙将军稍安,在下这就后退。”
田成心中生不出半分脾气,俗话说官大半级压死人,对面可是比他大到不知道哪儿去。
就算这是他的府邸,识时务才是正确的做法。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真在这里被砍死了,齐王也不会给他复仇的,他的妻子儿女还有家中基业,都会成为便宜了外人。
如此不值得的结局,田成一点也不冲动,退后等着就是。
既非酷暑,也非严寒,等一两个时辰,也不是问题。
就是女儿熬的粥,怕是要重新温一温了。
田成十指扣在一起,老神在在地提着食盒闭眼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成蟜的声音,在小院内响起。
“撤了吧,撤了吧。”
仿佛很快,只是眨眼的时间,又仿佛许久,有一个多时辰。
田成猛地睁开眼睛,恍惚间竟觉得天地有些陌生,眼前的环境有些波动扭曲,但是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
他迈步出去,又骤然停下,打开食盒,伸手进去摸了摸盛粥的容器。
温热。
田成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
想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迎面许多侍卫,从他两侧经过,一个个目不斜视。
惊叹于他们训练有素的同时,田成也感受着正面传来的震撼。
不远处,王贲已经跟着成蟜进了房间,有两个侍卫从屋顶跳下来,来到门前站好守着。
田成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焦急,再等下去,粥就真的要凉了。
不过,他也不敢上前打扰,这番阵势,一定是十分要紧的事情。
恐怕,就连外面都惊动了,要不了多久,宫里也会发现这边的异常。
“公子,田成过来了,提着食盒。”
“嗯,不管他,正事要紧。”
成蟜面前放着四封信,一字摆开,看的王贲心下顿生疑惑。
他并不急着开口,接下来成蟜自会对他做出吩咐。
只见成蟜伸手落在最右侧的一封信,往前一推,推到王贲面前,说道:“这封信是给王兄的,让黑冰台传递回去,不要太过着急,重点是安全送达,不可泄密。”
王贲接过信件,低头查看一下,信封干净如初,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写。
用手可以摸到里面的书信。
至于内容如何,王贲并不好奇,他把信件收好,继续听成蟜的吩咐。
“这两封信,送到燕国,快马加鞭,三五日内就要送到燕太子丹手中。”
“这第一封信,是给燕太子丹的,告诉他旬日之内,事不能为,就把第二封信交给燕王喜。”
王贲拿过两封信,这一次,它们的封皮上面,都留有文字。
分别写着“丹,亲启”,“燕王亲启”。
王贲手指微动,隔着信封,摸得出来,这两个信封里面的纸张,要比给大王的信厚上许多。
内容多少,不代表重要程度,王贲照旧收起信件。
第四封信,成蟜拿了起来,亲手递到王贲手里,郑重道:“这封信,尤为重要,最后发出,路上控制后时间,十日之后,送到赵国邯郸,交给丞相郭开,就说是故人书信,聊表情思。”
“□□亲笔,与郭相手书一封,望君亲启。”
看着信封上的长句,王贲有些迷惑了。
给大王的信,信封一个字没有,叮嘱不着急;给燕太子丹的信,信封少许字,但称谓亲近,叮嘱要加急;给郭开的信,信封一长句,限定时间送达。
到底,谁才是最重要的?
以王贲最朴素的感情来看待这个问题,他当然希望大王的那封信是最重要的。
可是,成蟜对不同信件的叮嘱,让他有点动摇内心了,郭开的那封信,看上去似乎更加要紧。
“发什么呆呢?”
“把屏风拉开。”
成蟜挥动着两只手,在王贲眼前晃来晃去,把他从出神中唤回来。
成蟜绕过王贲,在路过他身边的时候,轻声道:“避开耳目,把任务交给潜藏在齐国的暗探,告诉他们,这是最后一次任务,信件送到之后,直接返回秦国,与家人团聚,齐国这边会有新的人接替他们。”
来到门外,成蟜远远就看到院子里的人影,人还没有走到台阶上,就欢喜的笑了起来,哈哈道:“实在是抱歉,田大人久等了,快里面请。”
王贲跟在后面出了房间,站在房门侧面,与其中一个侍卫并排站立,恭敬地等候着成蟜把田成拉进房间。
“去吧,别让王兄等着急了。”成蟜没有避人,在迈过门槛的时候,催了王贲离开。
成蟜的王兄,就是秦王,也就是说,成蟜在派人给秦王送信,不知道信上的内容写了什么。
田成表面上不露痕迹,眼角的余光,一直追随着王贲,直到对方消失,彻底看不到为止。
进入房间,田成看着连成一排的屏风,着实惊了一下。
两道屏风,就横在房门口,仅两边有狭窄的通道,可以过人。
“离开的时候,王兄怕我行事无状,刻意叮嘱,让我旬日一报,路上我给忘得干净,这不今晚想起来,说什么也要把信送出去。”
成蟜上一秒还是热情好客的主人家,转眼功夫,就变了一副模样,叫苦不迭道:“我这么大人了,若是其他六国的公子,早就成家婚娶了,王兄却还把我当作小孩子看,事事安排,时时汇报。”
“不说这些了,听手下人说,田大人这么晚不休息,到我这里来,是为了给我送晚膳?”
成蟜的眼睛,落在田成提着的食盒上,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他直接上手接过食盒,放在桌子上打开。
“红枣莲子粥,田大人真是有心了。”成蟜打开食盒里面的陶罐,饱满的红枣,圆润的莲子,瞬间就勾起了他的食欲。
说话间,成蟜就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一天下来,只在早上喝了点粥,腹中空空如也,早就饥肠辘辘了。
再加上,忙忙碌碌一个多时辰,准备了四封信,这种脑力活把他体内的营养物质消耗一空。
此时此刻,成蟜顾不得粥的口感偏凉,只是有丝丝温感。
田成在他喝粥的瞬间,就想伸手阻拦,看到成蟜尽兴的模样,也就收了回来。
等到成蟜喝完一碗,准备盛第二碗的时候,田成抓住机会,上前抢过成蟜的粥碗,挡在食盒前面,劝道:“小女得知公子午膳晚膳都没用,特意熬煮了这红枣莲子粥,可惜时间久了些,口感差了不少,关键是粥有些凉了,公子切不可继续食用。”
答应女儿的事情,田成做到了,拦住成蟜,是不希望对方吃凉粥,导致腹泻或其他的不适。
田成手上微微用力,心中有些庆幸,幸亏准备的粥碗不大,少吃一点并无大碍。
他继续道:“公子若是喜欢,在下这就吩咐小女,再去煮上一份,给公子送来。”
成蟜看着田成关切的样子,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韩老宦,从他记事起,就一直跟着他,伺候他的衣食住行,也总是担心吃坏肚子,叮嘱他食用热食。
不过,田成和韩老宦,始终没法比。
韩老宦若在,根本不会让成蟜喝凉粥,不管什么情况,送来的粥,一定是刚出锅不久的。
“那就有劳田大人了。”
成蟜喝了一小碗粥,肚子里有了点东西,反而觉得更饿了。
他扫了眼食盒,真够实诚的,送粥的就真的只有粥,连个饼都没有。
好了,接下来是体会饿肚子的时间。
“听说,公子与小女义结金兰,成为了兄妹?”田成动作缓慢,一边收拾没有什么值得收拾的碗筷,一边出言试探。
“我与田瑶一见如故,灵动之处,惹人喜爱,便主动与之结为义兄妹。”
“若是田大人觉得不妥,我这就告诉她,白日事,相戏耳。”
如此言说,不过是以退为进。
成蟜心知肚明,眼前这个田成,就是在打他的主意。
府上难么多仆人不用,让尚未婚配的女儿送午膳,这么明显的心思,成蟜就算是个小可爱,也该看得出来。
成蟜对未成年不感兴趣,义结金兰,只是为了麻痹田成,让他成为己方在齐国的帮手。
“妥,妥,非常妥。”
“小女能得公子喜爱,是她莫大的福气。”
田成喜上眉梢,和成蟜相处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这么高兴。
比得知秦王有意联姻,还要高兴的多。
前者功劳不可能归他一人,后者却是只有他一家受益。
灵动,惹人喜爱……这些可都是动心的表现。
田成的憧憬中,看到了水涨船高,他收拾好食盒,转身就要往外走,得赶紧回去把消息告诉女儿,让她继续用心拉近。
“田大人言过了,难得遇到如此灵动的女子,可以结为义兄妹,是我的幸运才是。”成蟜没有戳破,让美丽的误会继续下去。
田成刻意那么说,无非就是想看看他的态度,那他就拿出来,给对方看。
“公子这般说,可是要折煞小女了。”
“依在下之见,因缘际会,这是缘分如此。”
田成走到门外,灿烂的笑容,随着他拉住的房门,一点点消失在成蟜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