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东侧三十里地,一间佛寺孤零零地伫立着,青砖黛瓦,尽显古朴之气,苍松翠柏,增添勃勃生机。
寺院之外,一个个人摩肩接踵,茕然孑立,有年过半百的老人,有正值壮年的丁壮,有身材高挑,罗裙轻舞的少女艳妇,亦有不少黄发垂髫的孩童,他们皆面容憔悴,无不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寺院。
他们在等待,等待寺庙中那位医术高超的了云大师为自己解除痛苦,救自己一命。
你看那座寺庙,看似实,实则虚,只一眼,我的视线便可轻而易举地穿过墙壁,清楚地看到后面发生的一切,整座寺庙,在我眼里,包括那些红梅绿竹,苍松翠柏,都如同悬浮在地上的幻影。”幻化成一个五十余岁,肤色黝黑,瘦骨嶙峋,脸上长满了黑色麻子的农民的孙悟空指了指眼前的寺庙,不紧不慢地道。
我虽然没有你的火眼金睛,无法如此清晰地看到墙壁后面发生的一切,但我也能看出,此乃术法所化,绝非真实,因为,风是毫无阻碍地吹过去的,并没有被阻挡回来的迹象,若是这间寺院是真实存在的,那么风吹过墙壁,必被挡回,我必然会清楚地感受到那种萧瑟的凉意,而且,这里人这么多,这墙上居然没有映出一个人的影子,很显然,阳光是直接穿过去的,更重要的是,我不经意间,还看到了这庙宇时不时地会出现扭动的迹象,就如同水中被落实震荡的倒影。”化作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的袁洪一边侃侃地说着,一边用嘴捂着嘴巴,不停地咳嗽,满头的银发像稻草一样被风吹得散乱,再加上他那驼着背的囧样,倒真像极了一个土里土气,重病缠身的农妇。
一个二十出头,眉清目秀,身着一件淡黄色僧袍,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的僧人带着一个二十五六岁上下,面容憔悴的年轻妇人缓步走了出来。
躺在她怀里那刚满周岁的孩子面色恢复了之前的红润,睁大着灵动的眼睛,调皮地扭动着小巧的身子,晃动着圆溜溜的脑袋,一双小眼睛意兴盎然地左顾右盼。
你回去之后,当虔心念诵此经,诚心向佛,我佛如来便会助你儿子消除业障,并保佑你阖家幸福,家族血脉,生生不息。”年轻的僧人掏出了一卷经文,彬彬有礼地递到了少妇的面前。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少妇接过经文,虔诚地祷告道。
下一位。”年轻的僧人目光平和地看着一众正在候诊的病人,微笑着道。
我先!我先!”病人们你推我攘,争先恐后,高声喊道,眼眸中皆散发出焦急而炽热的光,不时地有老人被挤到一边,五六岁的弱小孩童被推到在地,嚎啕大哭,可旁边不少自诩读过万卷圣贤书的文人墨士却视而不见,像是要冲上去打架一般,捋起袖子,拼了命地往前挤。
果然,东土众生,贪淫好逸,非我佛之三藏真经不可度也。”看着急不可耐,完全失去了理智的一众病人,年轻的僧人暗自叹息,清秀的脸上随之浮起了一抹无奈的笑。
我倒是谁,原来是佛门的夜叉所化。”孙悟空暗自笑道,方才他睁开火眼金睛,只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原形,那是赤发如火,面如蓝腚,目似灯笼,鼻如鹰钩,牙如剑戟,十指如钩,通体呈青蓝色的夜叉,那似真似幻,如水雾般缭绕在其身子周围,不断地泛起阵阵波纹的灵气也毫无保留地映在了孙悟空的瞳孔里。
先接近他,然后让他带我们去见那了云大师,我倒想看看,那了云大师究竟是个什么货色。”袁洪用手捂着嘴巴,不停地咳嗽着,不紧不慢地往前挤,玩味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年轻僧人的脸。
不消片刻,袁洪和孙悟空便来到了年轻僧人的面前。
咳咳咳!我和我老伴在刚才突染,现在感到呼吸急促,全身难受得紧,还请小师父发发慈悲,带我们夫妇去见了云大师,让了云大师为我们诊治。”孙悟空声音低沉地说着,一边不住地咳嗽,脸上的皱纹瞬间挤到了一起,两眼亦是可怜巴巴地看着眼前清秀得像富贵人家的书童一样的年轻僧人。
是啊!我,还有我家老头子都快死了,还请小师父救命。”袁洪亦是用哀怜的目光看着年轻僧人,沉声恳求道,枯瘦的身躯如弱柳一样在风中缠斗着,脚步突然一个踉跄,身子前倾,险些跌倒。
大娘,小心点。”年轻僧人关切地说着,赶紧伸手扶住了快要倒地的袁洪。
在变成老夫妇之后,袁洪和孙悟空皆把杀气深藏,灵气内敛,这个修为只有真仙下阶的药叉自然是不可能发现任何端倪,所以,他便毫不怀疑地将袁洪和孙悟空引入寺庙之中。
凭什么先给他们治病,老子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凭什么他们先!”一个面白无须,头戴方巾,身着长衫,文人打扮的青年立时爆跳如雷,一边狠狠地跺着脚,一边指着寺庙像被摸了屁股的泼妇一样大骂了起来。
就是!就是!凭什么他们先!老子诅咒他们早死早超生!”
凭啥他们就先进去,他娘的!老子祝他们出来之后就被雷劈死!”
种种恶毒的话语顷刻间像爆竹一般接二连三地响起,余音响亮,周遭的空气,栽种在四周的花草树木,似乎都为之震颤了起来,一个个骂人者皆怒目圆睁,面红耳赤,精神抖擞,生意盎然,一瞬间,仿佛所有的病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院落中,几株梧桐树错落有致地矗立在墙垣边上,几个身披袈裟,穿着淡黄色僧袍的年轻僧人正节奏分明地挥动着扫帚,在清扫落在地面上的枯黄树叶。
但睁开火眼金睛后的孙悟空却清晰地看到,地面上什么也没有,扫帚扫过的,不过是一团团虚无缥缈的空气罢了。
这两位是你刚领进来的病人?”一个年龄在三十开外,天庭饱满,面白如玉,眉如浓墨,双眸古井不波的中年僧人缓步走了上来,一袭黑灰色的僧袍在秋风的吹动下徐徐飘动着,一抹慈悲、祥和的微笑轻轻地挂在嘴角边上,颇有仙风道骨,慈眉善目之感。
然而,映在孙悟空火眼金睛里的,却是另一副尊容。
一个大耳垂轮,天庭庄严饱满,面白如霜,肌肤如雪,目若星辰,鼻直口方,肉髻乌黑,螺发右旋,眉心处有着一点血滴状红色印记,通体被一层银白色光芒包裹着,浑身弥漫着一股空灵飘渺气息的菩萨。
月光菩萨!”
第一眼看到其尊容时,孙悟空就笃定了他的身份,那日他与六耳猕猴一同打到西天灵山去找如来分辨真伪的时候,就和药师佛,还有他的胁侍日光、月光两位菩萨有过一面之缘。
月光菩萨?夜叉?那药师佛除了有日光、月光两位菩萨为胁侍,麾下还有十二神将,每一名神将皆掌控着一定数量的药叉,一共有七千药叉,如此一来,那些化作僧人的夜叉必是捣药的药叉无疑,而在长安城投下瘟疫,以此为契机布道传经的,必是那擅长各类仙药的药师佛!”孙悟空默默地思忖着,看着月光菩萨的目光,立时多了几分寒意。
不知这位老丈得病多久,现下有何处不适?”了云大师走了过来,微笑着问,一脸关切地看着孙悟空,那深邃的眼眸中,除了悲天怜悯的慈善之外,无任何繁杂之物事。
咳咳咳!我这里,很不舒服,有一种要爆裂的感觉。”孙悟空慢吞吞地说着,两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月光菩萨幻化而成的了云大师,缓缓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部位。
什么?你是心脏感觉到不是?”了云大师眉头微蹙,沉声问道,和蔼慈祥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疑惑的神色。
此等瘟疫病毒,别人不清楚,他倒是清楚得紧,当日他与日光菩萨,还有十二神将之一的毗罗伊舍那方可畏大将曾一同协助药师佛,参与过对此病毒的培育,病毒的主要成分之一的天桑雪蚕正是由他所供养,在放入曼陀罗花中炼制的过程中,他月光菩萨亦是施展了自身法力进行加持。所以,对于此病毒可能造成的伤害,染病后的症状,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因为吸收大量曼陀花阴柔之气,外加被佛门灵气注入体内的雪蚕对人的精血神魂有着一种天然的吸食欲望,故一进入人体,便会如疯狂地吞噬起人的气血精元和神魂鬼气,丧失大量气血精元,神魂受损的人会出现头昏眼花,浑身无力,恶心反胃等症状,若得不到及时有效地救治,自然会因气血衰竭,魂飞魄散而亡。
但是,五脏六腑却是不会有丝毫的疼痛感。
所以,一向胸有成竹的月光菩萨感到有些疑惑了,他不知道,是这个老头气血衰竭过甚,神念破损过于严重,神志不清说胡话,还是其中蕴藏着别的玄机。
了云大师,我老伴说的可是千真万确呀!咳咳咳!”袁洪也大声咳着嗽,目光凄然地看着了云大师,一脸悲恸,很是配合地道。
今个儿一早起来,他就捂着胸口只喊心痛,弄得现在,我的心也是痛得不行啊!咳咳咳!”
你们两个都是心痛?”了云大师将脸缓缓转向了袁洪幻化的老妇人,一字字地问,眼眸中疑惑迷惘之色更甚,此等症状,与染上此病毒完全是风牛马不相及,事出常态,必然有妖啊!
良久,他眼珠子轻轻转动,饶有兴趣地看了看袁洪和孙悟空,目光渐渐凝聚成芒,似乎想从其中看出一些弯弯绕绕。
只是,除了两张苍老、憔悴、无神的脸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凭他区区混元金仙下阶的修为,自是不可能看出孙悟空和袁洪的真身。
我的心痛并非为自己,而是为天、为地、为天下苍生啊!”孙悟空直挺挺地迎上药师佛的目光,喟然长叹道。
都说佛陀慈悲,救苦救难,普渡众生,没想到,却是天地不仁,以我等苍生百姓为刍狗呀!”
老人家此言何意?”了云大师声线平缓地问,却是脸色微变。
昨晚入睡之时,在梦中看到一金甲神人,那神人威风凛凛,仪表堂堂,他告诉我,此瘟疫并非天生,乃是佛祖降罪啊!”孙悟空长声叹息道,不禁俯下身子,老泪纵横。
什么?你说什么?”了云大师闻言不由大惊,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弄黑的眉毛亦是不安地跳动了起来,一抹惊诧的神色自眼眸中一闪而逝,如同白驹过隙。
难道,是道门的人察觉到了玄机,出了手。不,不对,道派仙人最为信奉顺应自然,清静无为,瘟疫,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自然景象,凡人生老病死之伦常,断不会以术法神通干预他们心中所谓的天道,那些修为低下的土地城隍自是不可能看出其中的蹊跷,更不会怀疑到我们佛门的头上。退一万步来说,即使道门中人察觉了玄机,为何只是托梦告知一个无权无势,终日在田埂之中劳作的老翁,而不是手握东土生杀大权的大唐天子李世民?”
月光菩萨,你们佛门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如今你为行传经之法,不惜以瘟疫害人,就不怕遭那恶报,来世沦入畜生道任人宰割吗?”孙悟空冷声问道,目光灼灼,字字如金,精神瞬间变得矍铄无比,所有的倦态与病容都在刹那之间一扫而空。
下一秒,他现出了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