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南下的官道上,一支三五十人的车马,正粼粼而来,正是金国的议和使团。
为首白马之上,是一绯衣俊美青年,头束紫色笼巾,金腰玉带下垂玉鱼,端的玉树临风,姿容绝世,正是担任此行护卫的完颜永祥。
他身后数丈,是一并辔马车,红顶软呢,车身宽大,一望便知规格极高。
小王爷辛苦啦!伴随沧桑的声音,轿帘掀起,现出一张疲惫的脸来,却是苏全达。
苏相哪里话?您不远万里,为国事操劳,那才辛苦哩!完颜永祥回头道。
陛下不以老臣败军之躯,委以重任,老臣惭愧呀!苏全达叹口气。
那已是海陵朝时之事,苏相怎还耿耿不忘?现在已是新朝,苏相不必再去多想…
完颜永祥指着前方隐约的高大城池道:前方是楚州,大宋水师即是从此处,千里突袭我大金水师…
完颜永祥道:苏相,我等绕过,从别处渡淮,可好?
苏全达摇摇头,道:知耻而后勇,绕过楚州,老臣心中也不会好过多少…
诚如小王爷所言,前朝之事,再勿多想…还是尽快赶路吧!
好…完颜永祥一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绝尘而去…
正月二十,高宗临朝。
南宫霖出班奏道:陛下,金国使团已近楚州,是让其继续南行,还是就地候命?
高宗皇帝目扫群臣,道:众爱卿有何看法?
汤思退道:速速让其前来京城,看他们开出什么条件!
陈康伯道:不可,若他们带来的议和条件非我朝廷所能接受,陛下便一点退路也没有了…
张浚亦冷冷道:大宋的皇帝,岂是一介败将,说见便见么?
汤思退奚落道:听老柱国之言,仿佛那苏全达是你击败的一般…
张浚面赤语塞,一时无言以对。
高宗皇帝拍案,不耐烦道:今日朝政是议论金使之事,不是让你们吵架…
复对陈康伯道:陈相继续,可有良策?
陈康伯微笑道:陛下,可让金使暂时驻留建康,朝廷派出议和使臣,在那里与之会面,商讨议和事宜,待定个大概方略,呈报朝廷,陛下再决定其是去是留…
高宗皇帝眯眼拈须,细思片刻,道:陈相以为,谁可肩负此行重任?
陈康伯望了一眼太子,随即逡巡群臣,故意跳过汤思退,拱手道:陛下可先征询众臣意见,若无人应,老臣可勉为其难…
不可…汤思退眼珠一转,急忙道:陈相前日伤风,贵体不安,此行还是老臣代行吧!
高宗脑袋一轰,正不知如何决断。
陈康伯却微微一笑,道:只要陛下许可,谁去无所谓,反正都是代表大宋朝廷…便不再与之争论。
高宗皇帝喘过一口气来:便依二相之言,其他爱卿,有无异议?
张浚气咻咻地道:是金人先行主动提和,我朝应借机推翻以前的“绍兴和议”,另立新约。
高宗皇帝皱皱眉头,道:且看金人是何提议。
汤思退突一拍额头,现出为难之状。
高宗皇帝道:汤相有话便讲,不必如此!
尚有一事,需陛下定夺…汤思退道:刘锜自建康行宫搬出后,现暂居都亭驿馆…
陛下行宫,金人当然不便居留,只是这刘观司,实不好安置!
朕当何事!高宗长舒口气:原是些许小事…刘锜公忠体国,必不在意…
可将建康别试院腾出,让刘卿安心将息…卿等一行,体恤国事,代表朝廷,可暂居建康行宫…
吾皇万岁,万万岁…汤思退称颂道:臣肝脑涂地,亦无法报君恩之万一…臣等即刻启程。
汤思退一行,快马加鞭,星夜兼程,风餐露宿,顶雪冒雨。
汤思退何曾受过如此磨难?一路叫苦不迭,心中暗骂陈康伯、张浚不地道。
刚至建康行宫,便有探马飞报,金使明日黄昏可达。
汤思退顾不得歇息,急去驿馆拜见刘锜,恳请刘锜以大局为重…
刘锜听罢汤思退来意,默然不语。
汤思退道:若刘观司不许,老臣可擅专让金使留于行宫,一概后果,由思退一力承担…
刘锜咳嗽不止,摆手道:陛下行宫,岂能容金贼污之?
驿馆,别试院,都无所谓…刘锜喘着粗气:人之一生,吃不过三餐,睡不过七尺…哪里那么多讲究?
见刘锜同意,汤思退喜出望外,急招呼随行准备车马,为刘锜搬运书籍行装,亲信、随行闻言一哄而上。
别试院,宋代科举考试中举行别头试的场所,宋沿唐制,在科考中,对与考官和有关官员的子弟、亲属乃至门客均设别头试,以防舞弊行为发生。
北宋别试院多设于国子监或太常试,至南宋高宗时,秦桧长时间把持朝政,操控考官,别试院已形同虚设。
众人将家什物件往院门一堆,哄然散去。
刘锜呆呆地站在院外,但见朱漆成片脱落、铁锁锈迹斑斑,推开门去,满目荒凉。
厢房半倾、杂草满径、时不时有兔獾刺猬的“吱吱”之声…
寒风吹过,一股恶臭迎面扑来,草丛里居然掩盖着一堆一堆的粪便…
朝廷居然这样待他!?
眼前一片血红,那跃马挺枪的岁月是那般清晰…
漫天风雪里,岳飞披头散发、满身血迹,目光里尽是绝望,他突悲愤地高呼:刘将军…
刘锜羞愤交加,眼前一黑,“哇呀”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轰然倒地…
金人提出的议和条件很简单,维持“绍兴和议”的边界及岁贡,两国休战,金宋为叔侄之国,宋不再向金称臣…
见金国并未提出额外条件,汤思退欣喜若狂,快马飞报进京。
朝堂之上,正闹得不可开交…
岁贡倒是没有多大异议,主要分歧在于宋金边界。
此次宋金之战,宋军收复了淮北数个州县,陈康伯、张浚、张子公、虞允文、张孝祥等文臣武将坚持认为,那本就是大宋之地,如今收回,两国应以现状为界,重新修订宋金之约…
金国作出退让,许可大宋作为独立之国,不再是大金的附属,这本是金国最大的诚意,然而,令高宗皇帝头疼的正在于此。
叔侄之国…高宗皇帝喃喃自语道:朕已五十又五,反倒要向不足四十的完颜雍称侄么?
传至四海,这是何等的笑话?高宗皇帝苦笑着。
刘锜病危。
其子刘淮,飞马京师,声泪俱下,讲述了刘锜遭受的不公经过。
高宗皇帝面如寒冰,半晌,方恨恨道:汤思退,天杀的奴才…朕自会为你做主…
闻知刘锜时日无多,铁宗南率“明月楼”、“江南盟”一众人等星夜赶赴建康。
刘锜已病若游丝,突然,他挣扎着抬起头,面色酡红,哆哆嗦嗦手指北方,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字来:恨…恨…恨…
双目圆睁,含恨而终。
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
一代名将,就此陨落…
完颜永祥着人火速飞报完颜雍。
高宗皇帝夜不成眠,终念起刘锜的诸般好处来,第二日便派太子殿下亲临吊唁。
遵从刘锜生前遗愿,棺木葬于泉州安溪凤山,宋高宗追赠其开府仪同三司,谥号“武穆”,宋孝宗即位后,又追封为“吴王”。
其墓左右楹联曰:
顺昌破敌,兀术惊心,中兴功第一;
扬州鏖兵,完颜丧魄,良谋古无双。
生动概括了其戎马倥偬的一生。
建康,古时又称石头城、金陵、秣陵、江宁。
战国时期,楚灭越国后,欲以长江天堑为屏障图谋天下,于石头城筑金陵邑,金陵之名自此始。
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相继在此建都,金陵自此崛起,中国的政治中心逐渐由黄河流域转向长江流域。
当时的建康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人类历史的城市规模第一次人口超逾百万。
南唐定都后,大力扩建城邑,金陵空前繁荣。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
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南宋初立,群臣皆议以建康为都,以显匡复中原之图,惜高宗无意北伐而后定都临安,但迫于舆论压力,仍定建康为行都、留都。
因此,建康仍为南宋的第二个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
大宋朝廷传来消息,兹事体大,需逐一再议,让苏全达、完颜永祥等使者在都亭驿馆静心等候。
江南风物典雅秀丽,与北朝的豪迈、粗犷截然不同。
晚膳以后,完颜永祥换了一身青衣便装,信步向城中走去。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要看一看,曾令东瀛“乌衣侯”沉迷的乌衣巷与秦淮河究竟何般模样?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自六朝始,秦淮河便成为名门望族的聚集之地。
十里秦淮十里歌,清波荡漾的两岸,歌楼、酒楼参差林立,商船、画舫昼夜不歇。
轻歌曼舞,丝竹飘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端的是繁华所在…
夕阳将落未落,两岸阁楼、酒家的盏盏灯火便次第亮起,檐下串串灯笼的火红倒影与夕阳一同融进了水波荡漾中。画舫悠悠,浆声欸乃,里面已隐约飘出歌声。
沿河两岸古色古香的建筑群,飞檐漏窗,雕梁画栋;画舫凌波,桨声灯影。
千百年沉淀的历史感,深深激荡在完颜永祥的心里,完颜亮为何举兵,在这里,他寻到了些许蛛丝马迹。
时光流逝,完颜永祥似乎从外面世界走进,神思恍惚。
那多彩迷离的灯影,悠悠划过的小船,随处传来的温婉小曲,千年如一的烟火气,弥漫在秦淮河的上空。
清冷的月光映在悠悠的河水里,天光灯影,再也分辨不清。
徜徉在才子佳人的梦境中,耳畔传来的莺歌燕语,是他所不能听懂的方言。
明艳照人的少女们目光从他面上滑过时,总禁不住轻轻地指指点点,掩口而笑。
他心中生出一丝惆怅,再好的美景,无同赏之人,亦只是过眼云烟…
这种失落只是瞬间而过,来自北国的他,骨子里本便有豁朗取舍的气质,再经过师父“黑龙老人”的易经洗髓,早已脱胎换骨,行非常人,与昔日不可同语。
蓦然,他感觉有一双奇特的目光盯着自己,那是绝顶高手自然的反应,他若无其事地在人群和两侧酒楼逡巡,却毫无异样,那种感觉一闪而逝。
那目光是温和的,甚至是温煦的,没有任何敌意,他却感到浑身不自在,任谁在背后被人盯着,总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情。
完颜永祥再没有伤今吊古的心情,闪过一座小桥,便不见了他的踪迹。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完颜永祥身如青烟,穿梭在茫茫人海中。
铁宗南…完颜永祥口中喃喃道:一定是他…
望月楼顶,天上星光点点、圆月高悬,河中光怪陆离、灯火灿漫,铁宗南沉在暗影里,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
望见完颜永祥的身影自百步外的乌衣巷口闪身而出,瞬间消失在如潮人流中。
铁宗南微微点点头:想不到完颜永祥的武功已初窥宇宙之秘,诚为可贵…
望月楼,楼高五丈,位于秦淮河北岸,是“明月楼”在京北的中枢所在。
次日黄昏,铁宗南刚与红袖外出归来,红袖还沉浸在登临凤凰台的感慨中。
铁宗南进门便问:有我的书信么?
掌柜杨一江笑道:大掌柜真乃神算,果有一封,是午后一垂髫学童所送…
铁宗南微笑道:那就是了…
红袖好奇睁大眼睛:是谁?这般神秘?
铁宗南顺手将书信交与她,见上书:铁大侠宗南亲启。没有落款。
红袖嘟囔道:是给你的,我不看…
转手将信又塞到铁宗南手中。
铁宗南安静地坐着,望着面前的三寸字条。
字奉宗南足下:先生之名,响彻云宇,祥久欲垂聆,奈先生仙踪难觅,深以为憾…
今闻先生驾临,祥为俗人,又复心动,先生雅量,必不怪罪…
今夜子时,祥于紫金山之头陀岭,恭候先生临指。
完颜永祥
去赴约么?红袖盯着他,面露一丝担心。
你说呢?铁宗南何时退缩过?铁宗南微微一笑:别担心!
红袖轻轻叹口气:我们何时方能过上舒心日子,别忘记,你答应我的,一起归隐山林…
铁宗南敛起笑容,郑重道:言而无信,不知其可…答应你的事,我自会做到!
铁宗南盘腿而坐…
月上柳梢,夜已沉默。
普通游人逐渐散去,只余那显官达贵仍在红楼画舫,彻夜笙歌,沉醉不归。
朝廷的子夜宵禁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纸空文,形同虚设。
缥缈的歌曲里隐约夹杂着二更的梆子声…
铁宗南蓦然睁开眼睛,肩头微动,已穿窗而出,来至天楼,他足尖一点,浮光掠影般远远投向前方,再一点,瞬间消失在渐已暗淡的灯影里…
钟山龙蟠,石城虎踞。
紫金山又叫蒋山、钟山。
武定桥头明月上,朦胧遥望紫金山…
如夜幕里的一道青烟,虚渺飘无,踏檐过户,翻墙越脊…
离城门尚有三十余丈,铁宗南身形再次拔高数丈,夜隼一般振翅而过…
圆月高悬,天低野阔,茫茫夜色里,紫金山三峰相连,形如巨龙,盘旋腾舞在缥缈的广阔天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