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气渐浓,夜月朦胧,淮水呜咽,四下俱静。对岸军营,万帐通明。
将杨展帜送至淮水边,楚雪泪目盈盈,她帮杨展帜系紧披风,轻声道:小心!
杨展帜点点头,深情地望着她:回去吧!霜姊和袖妹在那等你哩!
楚雪回头,秦霜和红袖正站在大堤上,身影模糊…
杨展帜站于马背之上,轻轻一拉缰绳,“墨龙”兴奋起来,低吼一声,纵身跃进水里,如一叶轻舟,破水前行。
静静地望着他远去,楚雪终忍不住泪水肆虐,飘散在清凉夜风里…
楚雪不愿离去,红袖、秦霜就在岸堤上陪楚雪安静地坐着,月亮在云层里穿行,三人各怀心事。
子丑之交,北地蓦然火光冲天,伴随着激烈的喊杀之声。
三人遽然而起,纵身附近的土垛,隔河远望…
金营里已有数十处火起,较远一处尤为猛烈,似为粮仓的位置,熊熊火焰燃亮了半个夜空。
火光里人影攒动,夹杂着恶毒的咒骂声,纷纷杂杂的士兵们正在救火。
火光里,一白袍将军往来突杀,如入无人之境,那枪雪花一般,纷纷扬扬,从一处到另一处…
金兵鼓噪着拦截,却丝毫不能阻止半分,金兵成片倒下,声声哀嚎充斥着愤怒的夜空,终有人认出杨展帜来,大呼一声:“三绝公子”杨展帜…
此言如同魔咒,又与死神同名,金军中谁没听说过“三绝公子”的大名?
又见其座下之马,浑身墨黑,矫健如龙,不时口咬蹄踢,如同地狱放出的魔兽一般,均肝胆俱裂,纷纷避让,任由其肆意疯狂…
完颜亮登上楼橹,面色凝重,阿古思、贺三郎亦不发一言,呆呆地望着杨展帜这个铁血屠夫,无计可施…
二十余名悍将奋马而出,前后左右将杨展帜围住,“墨龙”亦无比兴奋,突仰首长嘶一声,龙吟一般,穿透夜空,大地为之震颤,金将的座下战马似听了某种指令,俯首帖耳,裹足不前。
杨展帜奋起神威,枪身抡圆,兜头向近处一四十余岁的壮健大将砸去,那将官不甘示弱,挥刀上迎,口中大叫:来得…“好”字尚未出口,早被连人带马砸成肉泥…
众将震怖,肝胆俱碎,座下战马紧勒不住,发疯一般四散逃去…
杨展帜催马追上,手起枪落,又搠倒三、五人。
完颜亮忽放声大叫:“三绝公子”果然英雄!昔日常山赵子龙,亦不过如是…吩咐各营--避让!
在火光里隐隐望见楼橹上的完颜亮,杨展帜高声应到:多谢夸奖!
胯下取出弓来,清亮的凤鸣之声响彻长空,完颜亮、阿古思、贺三郎等人大惧,黑暗之中不明箭之来向。
“扑通”一声闷响,楼橹中断倒塌,三人忙不迭提气跃下,狼狈不堪…
杨展帜哈哈大笑:完颜亮!今日且寄下尔项上之首,汝之人头,自有人取…
小爷已经尽兴,失陪啦!
遂拨转马头,风驰电掣般出营而去。
士兵们高声呐喊:休走…却无一人上前--且留下吃饭的家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杨展帜走后,将士们开始灭火,足足一个时辰才将火扑灭。
杨展帜随“墨龙”一同扎进河里,清凉的河水慢慢褪去兴奋的神经,他痛快地洗个澡,将身上的血迹洗去。
突然间,他想起了伤亡在他枪下的金人,隐隐有一种罪疚,也许,他们的父母儿女正翘首以盼他们的平安归去!
愣愣地坐在河边,河水淙淙,波光粼粼,月亮在水中摇晃,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远方金营的大火已然扑灭,留下的火光点点,如同坠落的星星,孤独而寂寞。
他感到无尽的空虚,从几何时,他变成了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死去的那些士兵,他们的亲人会多么伤心!
想到此处,他全身冰冷,一阵莫大的恐惧涌上心头。
他忍不住轻声抽泣起来,对这个你死我活的世界,他已感到厌倦,旁边的“墨龙”亦低下头来,似做了错事。
一个缥缈的人影蹲下来,握住他冰冷的手,那人的手宽大而温暖…
杨展帜抬起头来:九哥!
再压不住情绪,趴在铁宗南肩头失声痛哭…
铁宗南明白他的心情,杀人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这不是你的错…铁宗南轻拍着他的后背:你不必太内疚,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你不杀他,他便会杀你…
若他们的铁蹄跨过江去,我们的父母亲人、兄弟姊妹,不知有多少人会遭殃…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
铁宗南帮他擦干眼泪:别哭了!看,她们来了…
三个娇小的身影正迅疾而来…
南哥哥…红袖乍见铁宗南,不管秦霜、楚雪在旁,飞身投进铁宗南的怀里。
楚州军帐,灯光摇曳,刘锜全身戎装,正坐在帅案后面,昏昏欲睡。
连日来,他衣不解甲,夜不成寐,拖着沉重的病体在苦苦支撑。
也许,是真的老了,他从未有感觉到像今年如此疲累,往日的旧伤在吞噬着他昔日强健的身体。
但他不能倒下,他的身后是万里锦绣江山和数千万黎民百姓。
他神思恍惚,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在睡梦中时隐时现:“二圣”的悲戚和绝望,宗泽、李纲、韩世忠、岳飞…这些昔日的战友,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突然,岳飞满面鲜血,奋然而呼:还我河山…
刘锜遽然而醒。
一阵窃窃私语声自帐外传来。
刘锜惊喜道:是杨公子回来了么?忍不住几声咳嗽。
报大帅,是展帜…杨展帜轻声回答。
快进来…帅帐打开,当前之人却是铁宗南。
世侄…刘锜轻呼一声,站立而起,连续咳嗽几声。
铁宗南应着,快速走上前去,扶刘锜坐下,搭上他的手腕,细心把脉…
从怀中掏出一粒“乌金丸”,让刘锜服下,不由叹了口气。
刘锜知铁宗南懂得岐黄之术,但他并不过问自己的病情,却问道:此行可是顺利?
铁宗南点点头:不出意外的话,完颜雍已然登基大宝,金国已成二君并存之势…
好…好…刘锜兴奋得面现一丝病态的酡红,铁宗南忍不住为之揪心。
杨公子呢?怎么样?刘锜面露希冀之色。
杨展帜拱手道:幸不辱命!
遂将寻仇耶律元宜,而他却引兵西去之事说与刘锜和铁宗南,完颜亮驻扎此处只为掩人耳目…
如何大闹金营之事他却再未提及。
听罢杨展帜之言,刘锜大叫一声:不好…顿觉心头如重锤敲击一般,头晕眼花。
铁宗南亦面色凝重,知事态严重,却已不可为之,只盼淮西和寿春能多坚守几日。
升帐…呆坐片刻,刘锜已恢复了镇定。
“南海军”、“江南军”暂时就地休整,刘锜急点楚州本部二千精骑,由水长东率领,驰援寿春。
“太湖三义”的齐开山、蒋心志急欲报仇,执意随行。
铁宗南知他们兄弟情深,亦不便劝阻。
齐开山含泪道:想我等兄弟,早年无知,得铁兄弟鼎力相劝,方尽释前嫌,情同手足…
吾兄弟三人,远来杀贼,不想大哥先为国捐躯…我等唯有在阵前多杀几个金贼,方能告慰大哥的在天之灵…
若有幸追随大哥而去,亦不枉我等结义一场,应了同生共死的诺言…蒋心志哽咽道。
众人悲戚。
天色微明,刘锜亲将水长东等送至长亭之外。
水长东含泪道:大帅冒死为水某开脱,长东感激不尽,士为知己者死,长东未想尚有一日能再次披挂,上阵杀敌…
只可惜,这一日来得稍晚一些…水长东带着无限的惋惜。
在铁宗南的许可下,唐怒、战鹰、杨展帜、沈月白、龙少山亦随军前行。
杨展帜夜踹连营后,金军士气低落,闻“杨”色变,此时,耶律元宜攻陷寿春的密信传来。
完颜亮大喜,留下五万兵马震慑楚州,和刘锜隔河相峙,由“银锤太岁”贺三郎统领。
完颜亮再三叮嘱贺三郎:只作防御,不作进攻...
贺三郎唯唯听命,完颜亮遂帅大队人马西去,与耶律元宜会合。
且说淮西统帅王权,出了城去,如同鱼入大海,半路不曾停歇,一口气狂奔庐州老营,惊魂甫定。
不几日,寿春失陷的消息传来,王权面如土色,又动逃亡之念,众将群情激昂,不肯弃城。
副将虎玉臣撩袍而跪,高声道:大帅,末将有言,不吐不快…
王权闻言不悦,皱眉道:何事?
吾等奉命调防,路上已延误多日,致使淮西未及设防,寿春陷落,李横将军生死不明,今又未发一箭即弃城而逃,我等千里而来,到底何为?虎玉臣目光炯炯,逼视着他。
王权心虚,不敢直视,却道:本帅已接皇上密旨,退守和州,与金贼在长江决一死战…众人将信将疑。
王权见状,忙道:各位将军,兵贵神速,事不宜迟,速去准备!
虎玉臣不信,道:吾等请求面见御旨…
王权冷笑道:虎玉臣,你到底想干什么?不从军令,想谋反么?
虎玉臣大喝道:王权,你假传圣旨,不思图进,才是谋逆!
将帅吵成一团,谁都不肯想让。
王权知虎玉臣是宋军中出了名的猛将,五十六斤鬼头双刀神出鬼没,不敢逼他太甚,遂道:既然虎将军不愿随本帅同去,在此留守便是…
虎玉臣气呼呼道:玉臣宁愿瓦碎,亦不愿做逃兵,大帅自请!待来日,玉臣定向朝廷寻个明白…
王权怕节外生枝,哪敢多言?急传下帅令,率大部人马,退兵和州。
一仗未打,一箭未发,又闹哄哄地原路退去,士兵们苦不堪言,骂声四起。
虎玉臣自引本部三千兵马,死守庐州。
叶子龙救下李横,本欲一同前去楚州,但寿春失守,李横羞见刘锜,同行三十余里,见并无金军追赶,李横便帅千余残部离船,短暂休整后往南进发,投奔庐州而来。
寿春失守,宋军失去了重要的江淮防线,金兵潮涌般渡过淮河。
消息传至南宋朝廷,高宗大惊,急令淮河沿线守军全部南撤,死守长江防线。
此举无异于投虎以食,将江淮之间大片国土拱手相让。
西路吴璘退守川陕,坚壁清野…
退兵前夕,成闵亲率主力,夜袭阿格多军营,一把火将之粮草烧个一干二净…
李显忠亦奉命退守芜湖…
呆望着帅案上的圣旨,刘锜长吁短叹,犹豫不决。
世侄,如何区处?
铁宗南听出刘锜的言外之意,正色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目下,楚州形势一片大好,若轻易丢弃,金军不胜而胜,势必军威大振,我军不败而败,则会士气低落,情势无形逆转,宋军又将陷入以前不知何战的怪圈,胜亦败,败亦败…
况瓜洲、京口一带江狭水窄,江防薄弱,绝非苦守之地!
刘锜捋捋胡须,不时点头,道:世侄真知灼见,本帅主意已定。
铁宗南道:太子一行,正在前来楚州的路上,太子听闻寿春失守,异常震怒,已上表奏请罢免王权。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朝廷用人不察,怨得谁来?刘锜叹息道:当初调遣王权任淮西主帅,朝中张浚、陈康伯、虞允文等大人便极力反对,一个每日里只知求田问舍、寻美纳妾之人何能担负起守卫淮防的重任?
铁宗南亦嗟叹不已。
虽然心中愤懑,不满朝廷之决定,刘锜还是不得不遵旨退守京口镇江府,却留铁宗南、红袖、顾佳音、陆芷溪等协助陆凯等镇守楚州。
顾云晚、雷东海、阳谷子帅“江南军”、桂阳荣、秦霜、楚雪帅“南海军”随刘锜分别移军瓜洲和京口。
无尘道长精通岐黄之术,则近身追同刘帅,时刻调理,控制病情…
完颜亮在寿春与耶律元宜、耶律珪会合,自此三军振奋,南宋的江淮防线彻底洞开。
完颜亮密旨痛斥西路萨里济、中路阿格多,兵出多日,却毫无建树。
阿格多知当初争军中路,已见疑于完颜亮,今攻战无果,粮草又被烧光,遂忧惧惊心,夜不能寐,偶染风寒,竟至一病不起。
西路萨里济在大散关一线亦进退艰难…
金军在川陕的军事行动引起西夏的警觉,为防止金人浑水摸鱼、顺手牵羊,西夏便派老将“白马将军”卢多安、“天刀公子”拓跋寒锋、“步跋营”新帅姜云鹏领二万精兵驻扎在金、夏之边。
萨里济知“明月楼”曾有恩于西夏朝廷,薛万春、杨展帜、龙少山等协助西夏平定了楚王叛乱,难不保与西夏有过什么密约。
萨里济见宋军防守严密,又怕腹背受敌,再不肯轻易出击,战事一时胶着。
金军三十五万主力,三日内,便全部渡过河去。
金军斗志高昂,一路南下,攻城略地,势不可挡,沿路宋军纷纷溃逃,无可争锋者,金军士气日涨,不几日,便进至庐州。
五千先锋骑兵疾驰而至…
雄伟的城楼,宽厚的城墙,大宋的军旗猎猎飘扬。
城门紧闭,城头亦未见士兵,城中沉静,仿佛一座空城。
为首主将猛然抬起右手,众军闻令停下。
身边一倨傲副将大笑道:周将军,宋军好胆小,早跑的一干二净,趁耶律尚书未至,吾等好好洗劫一番,如何?
被唤作周将军的主将,四十左右,他将枪取在手中,催马上前观望片刻,吩咐道:传下军令,各营小心推进…
连日取胜,金军已经飘然,除了楚州的刘锜,大宋的其他守军,他们均不放在眼里,他们不相信,听闻大金数十万雄兵将至,大宋还有谁敢缨其锋芒?
金军鼓噪着前行,巴不得尽快入城,予取予求。
离城门不足三百步…二百步…
猛然一通鼓响,城墙伸出无数枝箭来,众人惊疑之间,早见箭如蝗雨,漫天射来…
疾驰之间,骑兵纷纷落马,后队躲闪不及,踏进前队,顿时乱作一团…
周将军大叫止住,哪里还来得及?
此时进入射程的金军如同活靶,几轮箭雨过后,金军已伤亡过半…
虎玉臣威风凛凛地站在城头,令旗一指,北门打开,冲出一队三、五百人的精勇铁骑,风驰电掣般向金军掩杀而来。
金军大惊,已无法立稳阵脚,慌乱之中勉强催马迎战。
喊杀四起,刀光剑影里,双方人马战作一处…
宋军出击的骑兵,名“虎营”,乃虎玉臣精训多年的近卫营,均是百里挑一的壮士。
望见金军耀武扬威的样子,早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时冲入金营,应付队伍不整之金军,正如虎入羊群,手起刀落,砍瓜切菜一般。
金军一路前来,何曾遇此悍勇之师?
“虎营”骑兵,三十人结成一个作战方队,形同榔头,攻守有序,楔入金军之中。
半个时辰不到,金军已被冲击的七零八落,金军主将亦在乱军中中箭身亡,仅余的百余名骑兵仓皇四散遁逃。
“虎营”正欲追上全歼,锣声响起,宋军闻声而回,清点过后,仅伤亡十余名士兵。
虎玉臣令旗又是一挥,早有勤杂军士抢出,将金军丢弃的车马辎重战利品运回城中。
虎玉臣一边派出斥候侦探,一边整顿城防。
一座孤城,三千兵马,虎玉臣未希冀能够固守多久,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况且,全军的亲人家小即在身后!
金军的大队人马即将开到,庐州会面临着一场生死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