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宗南肃然端坐。
完颜雍道:雍此身乃“明月楼”所救,对大掌柜自不会有所隐瞒…
自天香之母乌林答氏去后,雍便立下宏愿,以大金天下为己任,韬光养晦,蛰伏待机,对完颜亮,雍不得不一再忍让,隐藏乾坤之志…
上元节后,密报自宫中传来,某夜,完颜亮睡梦中喊叫,斩杀宫卫数人,次日,便开始大肆屠戮贵族宗室…
据说,完颜亮梦见二虎争食,只是目前尚未怀疑至雍身上。
完颜亮对雍有愧且一向并不信任,为防雍坐大,不断调换雍的职位,亮南侵前,绝不会让雍据守西京,拥有重兵…
铁宗南叹道:人算不如天算!西京甚好,王爷远离朝廷中枢,亦远离了京城的是非之地…
顿了顿,铁宗南凝眉道:依王爷看,除却西京,何处更利王爷成事?
完颜雍沉思片刻,道:自是东京辽阳,那里是雍娘舅家所在,辽阳李家世代经营,甚有根基…
铁宗南眼神一亮:如此甚好!
目光如电,转至完颜元宜身上,完颜元宜如芒刺在背,竟不敢直面以对。
铁宗南笑道:只怕此事要落到元宜将军头上。
完颜元宜一头雾水:我?请铁大侠明示…
完颜亮对将军极为信任,王爷换调辽阳,需借助将军之口“进谗”…
铁宗南道:目下完颜亮全心南侵,对其他已无暇多虑,若由将军适机提出,亮必不疑。
完颜元宜似明白过来。亮既已疑心宗室或怀异志,王爷不可不防,永胜将军更不可疏漏,大金前途命运,系于王爷一身。
铁宗南忽有所想,喃喃道:也许,完颜亮已不想再见到王爷…
完颜永胜心头一震,目光不由望向窗外,天上白云去留无意,昔日祥和的王府似乎此刻危机四伏。
近日尚不至有事,永胜将军大可放心…突然间似有所思:来人并不易与,宗南会留下协助王爷应付强敌。
完颜永胜浓眉一展,道:大掌柜似已知道来人为谁?
铁宗南微微一笑:永胜将军亦可约略猜到…
完颜永胜垂目沉思。
万里奔袭,勿要一击而中…王府守卫森严,多达数百精锐之士,只怕再多刺客也无用处,况且,没有人敢明目张胆攻击王府…
完颜雍人等,不住点头。
铁宗南道:最好的办法,即是遣一绝顶高手,秘密潜入,伺机而动。
完颜永胜接口道:正是…眉毛一动。
铁宗南微笑望着他:将军可已猜到?
完颜永胜豪气冲天:虽不中,亦不远矣!此人必是完颜亮心腹,且武功不在永胜之下,或在永胜之上,遍观北国高手,同时具备条件者不过三五人而已。
问天道不屑此等宵小之事,阿古思随身侍驾,不会轻出,永祥一向视王爷如生父…
余下便是“刀剑双隐”,必为其一,或同时驾临…
完颜永胜抽丝剥茧,目光熠熠,来人渐渐明朗。
铁宗南叹息道:永胜将军分析精辟,宗南佩服!“冰魄剑”墨无涯与乌衣侯一战后,尚未复元,来此亦是累赘…来人必是“风云一刀”轩辕离亭无疑!
完颜永胜猜知结果,还是不由一惊,“风云一刀”成名已久,绝非浪费虚名,三十年的退隐潜修,只怕功力已与问天道相差不远。
对付他,完颜永胜三成胜算都无,却仍豪气干云,气势磅礴:永胜儿时,“风云一刀”即名满天下,今生有幸,直面先贤,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别说轩辕离亭,即是问天道亲自前来,永胜亦有何惧哉?
言语间,神态飞扬,有一种百战无畏的霸气。
铁宗南微笑不语,轻辍茶盏,一饮而尽。
目光望向完颜永胜:将军可否将机会留给宗南?
完颜永胜不解望着他。
铁宗南微微笑后,神态渐转严肃和悲伤:“明月楼”与之有一桩三十余年旧账,尚待了结…
铁宗南面色一寒:此等机会,宗南岂肯错过?
转颜笑道:将军需留取康健之躯,辅佐明君,开创广阔天地,岂能与一江湖豪横好勇斗狠,因小废大?
铁宗南悠悠道:江湖恩怨,还是以江湖方式解决吧!
铁宗南说得风轻云淡,众人却知其中隐藏的绝大风险。
二人之间的对决不亚于昔年燕无敌与“北绝”赫连经天的仙人顶之战,注定会成为另一段武林传奇。
铁兄有几成胜算?完颜永胜关心问道。
完颜雍与完颜元宜亦侧身前倾,目光同样关切。
王爷与二位将军只管想好如何摆庆功宴便是,活人带不回来,死人么…
铁宗南目光一寒,身影顿时缥缈,如在云端俯视武林众生:
宗南自执掌“明月楼”以来,尚未失手,我想,这次亦不会例外…
众心稍安。
铁宗南道:御敌于国门之外,方为上策,宗南明日即北出长城百里之外阻击轩辕离亭,决不能任由其自如出入西京之境,亦不能让完颜亮怀疑到王爷身上来…
否则,完颜亮只会对王爷更加忌恨…
为防万一,月白、红袖留下,以供王爷差遣…
完颜雍目露感激之色:人道大掌柜智计绝伦、义勇无双,雍今日信矣!
铁宗南忽而一笑,似漫不经心道:未知王爷可否想过将来?如何治理天下?
完颜雍闻言,正襟而坐,面带严肃,顾盼间,隐有一代明主的气息。
深吸口气,完颜雍展现出非凡的恢宏气度:不瞒铁大侠,雍有“三个五年”图画,虽稍显短些,却已可给后继者一个富庶的江山…
铁宗南“欧”了一声,兴致勃勃听完颜雍说下去。
五年安天下…
结束叛乱是当下的首冲要务,目下国内尤其是边疆地区,契丹残部、蒙古各部叛乱不止,完颜亮却认为是纤芥之疾,未知蚁穴可以溃堤;
重开榷场,和睦邻邦,此乃国强民富的重要外因…
完颜雍侃侃而谈。
五年养农商…
农桑乃国之根本,商贸乃富民之源…
五年知礼节…
战乱过后,礼崩乐坏,需以礼德收束民心,规范行止…
如此十五年,天下可致太平…
听罢此言,铁宗南唏嘘道:王爷勾画长远,宗南佩服!
如真能如是,大金必将呈现另一盛世,王爷贤名,必能载入史册…
天香和红袖临窗而坐,如画中人物。说起出道以来的种种经历、所见所闻、江湖逸事,红袖眉飞色舞,又讲起沈月白智救魏胜、夜会完颜永祥;
护送宋使、击退任沧田;
比武大会,大败日使柳生千叶…
天香郡主目光纯澈,犹如身临其境。
向红袖展示自己的绣活:含苞待放的睡莲、沙地双栖的鸳鸯、笑傲风月的隐士,无不栩栩如生,惹得红袖羡慕不已。
红袖央求道:好妹妹,教教姊姊吧!
姊姊是想送给铁大侠吧?天香目中含笑。
妹妹这也能猜出来?红袖瞪大眼睛,心中一动:准是幺弟说与你的,好啊,看姊姊回去怎么收拾他…
手指天香:原来你们一直有书信来往…
别…别…天香笑道:没人告诉我,只是,你望铁大侠的眼神格外温柔,谁都看得出来。
我有吗?红袖眉毛竖立,故意装作凶神恶煞的模样,二女复“咯咯咯”开心大笑。
红袖聪明,一点就会,不一会,已学得有模有样,一副“春日归燕图”展现面前:
风和日丽,春波荡漾,细柳拂水,二燕呢喃并飞…
天香道:没想到姊姊极有天赋,此帕送与铁大侠,他指定喜欢…
红袖眉角含笑。
日影西斜,春光无声流逝。
在红袖的指点下,天香的轻功、剑法均有飞速进展。
天香但觉,这是生来最快乐的一天。
只是,时光易逝,人生苦短,岁月中又能有多少个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座前移。
大同的古老历史和景点胜迹在天香的描述下极其生动,红袖托腮凝听,思绪飞越千年之外。
不觉中,天色将暮,圆月初升,小楼望断,万家灯火。
晚膳极其简单,就是平常的家常菜,只是份量加大一点而已,这是完颜雍多年养成的习惯,完颜雍特地叮嘱膳食处多加了一份青鱼和野狍子,也算荤素齐全。
铁宗南并不在意,反倒对完颜雍多了一份敬重。
红袖更不会在意,她的心早已飘到外面。
耐着性子看他们全部吃完。
最后放下食具,完颜雍坐直身子,展颜道:莫放春秋佳日过,风尘万里故人来…
与铁大侠虽是初见,然神交已久,说是故人亦不为过…
铁宗南拱手道:宗南亦闻王爷之名久矣!恨未早相见…
方才之谈,雍尚未尽兴,更有要事需大侠指点一二…
铁宗南笑道:王爷客气,能与王爷这般英雄彻夜长谈、品评天下,岂非人生一大快事?
完颜雍长笑而起,携手铁宗南,并肩而去。
此时不走,等待何时?红袖对天香耳语。
天香求之不得,拉住完颜永胜,低声道:我陪红袖姊姊耍去,父王问起,你实言相告便是…
完颜永胜毫不意外,揶揄道:你道王爷不知你的心思?他早嘱咐过在下,若郡主外出,且随她去,但需遣几名府兵护卫…
父王既已首肯,府兵跟随又有何妨?寻个时机将他们甩开便是,心下同意。
眼见沈月白正愣着,天香白他一眼,掩口而笑。
红袖扯他衣袖,悄声道:走啊,呆头鹅!
大同古迹甚多,云岗石窟、恒山、悬空寺、华严寺,却都不适合此时光临。
城中有一湖“文莺”,昼夜不眠,倒可流连一番。
不消半个时辰,远远望见一片宽阔的水面,摇曳在月光灯影里。
一座城,有了水,便有了灵气。
湖街相临,楼水相依,青砖黛瓦,枕湖而建。
店铺不夜,行客不歇,徜徉在悠闲的人群中,陶醉在无边灯海里,湖里吹来的风,带有一丝清甜的气息。
千年的青石板在脚下延伸,直至岁月和幽巷深处,竟让人有一种身临江南水乡的错觉。
湖边高楼,笙歌粗犷苍凉,昂扬悲壮,在古老的上空回荡。
沿湖南行,建筑渐少,繁华和喧嚣抛于身后。
初时,红袖尚与沈月白、天香并肩而行,说说笑笑,三名军士缀后十余步外。
后来,红袖故意放慢脚步,将身后军士与沈月白、天香二人远远隔开。
折一柳枝在手,左右无聊抽打,心道:沈月白啊沈月白,切莫辜负本姑娘的一片苦心…
还好,沈月白没有她想象中那般不堪,二人窃窃私语,天香不时洒下银铃一串:红袖姊姊真搞笑…
原来是在说我啊!晚风传送,红袖气鼓鼓欲追上前去找沈月白算账,又一想:算了…这段先暂时寄下…
想起能够成人之美,红袖顿觉自己无比高尚。
前方一处高台凉亭,沈月白、天香并肩登临。
红袖适机停下脚步。
一片巨大的水域展现面前,波光粼粼。芦苇萋萋,偶尔有晚风惊起的水鸟,扑打着翅膀踩水前行,又隐匿于芦苇深处;
渔舟数点,系于岸边,随波浮动;
烟柳环绕,沉在水中,圆月孤轮,星河寥廓;
对岸山腰,一座巍峨的塔寺笼在清辉里,影影绰绰。
远处的喧嚣和近处的寂静,仿佛两个世界。
草丛里,春虫唧唧,叫声欢快,似在期待着一个春的开始。
临风而立,岁月成画,谁都不愿出声,打破这完美的宁静,只盼这一刻能够永恒。
只是,世事无常,江湖凶险,这静好的日子能够维持多久?
夜深人静,从完颜雍处回房,已是丑末。
树影婆娑,寒月凄清,星河舒朗,塞外的风越过长城,带着些许草原的气息,慷慨激昂。
铁宗南盘腿而坐,神极八方,捕捉着一丝一毫的异样。
心头突然一跳,一条疾速的苍髯身影快逾奔马,坠入眼底。
铁宗南喃喃道:来得好快…
心念未落,已穿窗而出,向东北方向迎去…
旬日来,金帝心神不宁,老做着同一个梦,梦中的黑虎凶狠无比,杀得他毫无退路,最终被逼落悬崖…
近身谋士李万通道:“一山不容二虎”,此必宗室贵族或有异志,不可不防!
完颜亮深以为许,遂举起屠刀,对宗室大臣大肆杀戮。
京帝又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二十余日里,完颜亮共计诛杀七十余人,甚或有满门除绝者…
皇族宗亲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中间流传一语:亮若不死,国无宁日…
宗室贵族、文武百官离心离德。
在皇太后徒单氏的干涉和劝阻下,完颜亮终于止刀。
一日狩猎,完颜亮所获甚丰,随行众人纷纷称颂道贺,俱言“震天弓”举世无双,完颜亮英武神勇。
李万通突然道:未知赵王完颜雍在西京时常习猎否?
完颜亮顿显不悦,目露寒光,重燃心中嫉恨。
万通以为如何处置?完颜亮仰首长空,控弦连弹,弓弓拉如满月,尽显霸气。
李万通进言道:依万通看,完颜雍虽偏居一隅,看似与世无争,焉又不知是其韬光养晦之法?为千秋计,宁可错杀,亦不可放过…
完颜亮顿悟,皱眉道:朕已答应太后,不再妄杀。
李万通诡秘道:西京窈窕,若完颜雍暴毙府中,谁又会怀疑到陛下头上?
完颜亮大笑:先生好计!此事非绝顶高手不能办到…
铁宗南身形一展,已置身王府最高处,满座府城尽收眼下,半城灯火,半城入息。
西京纵是不夜城,然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纵情过后,终需归家。
太平时节,官府并不宵禁,此时此刻,街面驻留的多是酒酣耳热、醉东倒西之人。
夜值巡卫大声呵斥,酒鬼们唯唯诺诺,稍微清醒的,陪着小心,说着好话…
一掠二十余丈,铁宗南专挑高处脊檐,纵身飞越,如一缕轻烟,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感应到来人身形极快,亦正星夜全力奔行,至西京不过二百余里…
脚底生风,铁宗南几乎是御空飞行,此时,若有夜行客望见,必怀疑是流星贴地划过。
城池、村落、山川、河流、树木…在脚下匆匆溜走…
东方日欲上,天半泛红光。
晨风清冷,塞上犹寒。
大同东北百余里,古长城。
这是古代中国抵御外族入侵的伟大建筑,遗留多少悲壮的史诗和苍凉的传说。
仔细看去,某处的砖石土垛,犹有黯然的血迹,诉说着战事的激烈和凄凉。
站立在颓落的堞台上,四下残垣断壁,萧瑟凄凉,抚古追昔,岁月深处,那金戈铁马的一幕一幕,呼之欲出,充斥着铁宗南的胸襟。
旭日将半立的城墙涂抹得一片血红,烽火台的狼烟亦暂时熄灭,城墙下,一棵古树在不屈生长,干瘦的枝干在寒风里摇曳着,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不远处,是一处北魏古墓,规模颇大,隐约可见昔日的辉煌,然七百余年的风雨飘零,早已破败不堪。
风沙侵蚀,神道起起伏伏,两侧是或站立、或倒伏、或断裂的文官武将与羊马龟虎的石像生,孤苦凄凉。
唯独遍地的松柏,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历经数百年,依旧生机盎然,成为难得的荒漠奇观。
一尊高大的墓碑,碑帽尚算完整,字迹亦清晰可见:大魏故平南大将军司马楚之之墓…
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
古来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土岗。
任他生前如何英雄盖世,搅弄风云,终不过是烟云过眼,到头来,只留下黄土一抔…铁宗南喟叹不已。
寻个偏僻之地,铁宗南敛起生机,进入“龟息”状态。
阳光破海,光芒万丈,二只雄鹰在高空展翅翱翔…
二十里外,一雪衣老者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纵意飞奔…
自接到朝廷完颜亮密旨后,他便星夜出发,全速赶路。
老者虽已年岁过百,然面色红润,宛如婴童,苍然白发,以红巾束之,雪白的胡须结一小辫,缀以绿宝,长眉分面,赫然是传说中的老寿星。
只是,他眼神寒厉,双目开阖间,冷厉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让人望之生畏。
此老正是武林传说中的“风云一刀”轩辕离亭,三十年来首次敢公然向“白云神尼”挑战的,唯他和“北海一剑”墨无涯二人。
三十年归隐潜修,轩辕离亭非但没有收敛暴戾之气,反比往日更为残忍好斗,他甚至和墨无涯约定,待其完全康愈,再作南国之行,在金帝发起军事入侵前,先把江南武林闹个天翻地覆。
完颜永胜是北国有名的高手,武功不在帝师阿古思之下,但他不会将他放在眼里,轩辕离亭对自己潜创的“风云五式”极有信心,他有把握在百余合内将完颜永胜斩杀…
但是,王府侍卫众多,虽无绝顶高手,然均身经百战,悍不畏死,如让他们警觉,拼死抵抗,完颜雍借机逃匿,倒是一件头疼的事,心中想着,不由放缓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