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抵达怀宁…
怀宁本是山寨,为前宋专为抵御西夏而设,经几易其手,此时属金,为金夏边城,过怀宁,即为西夏领地。
二人稍作休整,购置两匹健马代步,半日狂奔,又至一三岔路口,左右各一界碑:右前方“横山”、左前方“夏州”,驱马夏州…
彼时,夏金交好,边关平安,多年无大的战事,关隘士兵盘查形同虚设,各色人等、山樵农商、贩夫走卒、武林人士轻松进出。
出夏州,天地瞬间辽阔,长城蜿蜒曲折,宛如一条巨龙,向西盘旋,消失在茫茫天际…
秦始皇派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取河南之地,其后筑“西起临洮、东止辽东”的万里长城,“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成就了华夏民族的又一个人文奇迹。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千年风雨,岁月变迁,朝代更替。后世已无余财再进行大规模修复,长城终究还是未能抵住外族的入侵。
黄沙古道,尽目荒凉:残垣断壁,随处可见,鼠兔狐獾,出没于枯草丛中,塞风吹来,经久的泥砖从烽火台上扑簌而下。
长城昔日的辉煌已不再,只停留在岁月深处。
二人生出无限感慨。
长城北侧,是漫漫戈壁,矮草、荆棘零星点缀在毛乌素沙漠的边缘,大漠方现出一线生机。
狂风卷席,成为天地的主宰,阵阵黄沙冲天而起,遮天蔽日,形成蔚为奇观的沙漠壮景。
傍晚时分,风停了,浑圆的落日巨大如盘,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驼铃从沙漠深处响起,若有若无,点缀着苍凉的天地…
无暇欣赏这塞外美景,二人昼夜兼程,三日后黄昏,终抵达兴庆府。
兴庆府,今宁夏银川,“北控河朔,南引庆凉,据诸路上游,扼西唾要害”,为西夏历代国都。
后周时为灵州所属,北宋初年置镇,西夏太宗派人北渡黄河,营造城溯宫殿及宗社籍田,于此定都,更名兴州,景宗继位,广建宫城,营造殿宇,升兴州为兴庆府。
兴庆城为长方形布局,周长十八余里,护城河阔十丈,南北各两门,东西各一门,道路方格形,主街宽达十余丈,宫室贵族、平民百姓各有居住区域,泾渭分明。
驻足城外,仰首西望,长河落日,炊烟袅袅。城门高耸,商旅云集,行人有序,一片祥和,二人心下稍宽,多日奔波,终得片刻宁静。
南门进城。主街宽十余丈,相比宋、金国都,亦不逊色。
两侧商铺林立,店招飘展,白墙毡顶,少见三层建筑,典型的异域风格。
商旅云集,行客如织,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车马粼粼,驼铃声声,自有西陲帝都气象。
有寒锋宫尉腰牌作引,一路畅通,将寒锋奏报呈于仁宗皇帝陛下…
仁宗皇帝三旬左右,身材瘦高,面容白净,嘴角两撇浓须,微微上挑,睿智的眼神透露着政治上的成熟。
其年岁、相貌与薛、杨想象的大相径庭,不想仁宗皇帝如此年轻,更想不到他已是即位二十余年的“老皇帝”。
仁宗皇帝蹙着眉头,许久方道:朕自幼仰慕儒家文化,大兴汉学,以“仁孝”立国,重用各国才俊…
楚王乃前宋叛臣,为先王重用,朕亦未曾亏待于他,封他为异姓王,任卿如此做派,实令人心寒齿冷。
心下无限凄凉、失望。
任卿何以如此?他似自言自语,又似问话二人。
陛下…薛万春道:大宋有谚云,人心不足蛇吞象;又有谚,欲无止境…陛下,目下,当务之急,是内紧外松,早作筹谋,防患于未然。
仁宗点点头,喃喃道:内紧外松…不错…内紧外松…二位大侠有何打算?
仁宗皇帝走近巨烛,秘信在火苗跳动里,化为灰烬。
某二人皆已与寒锋结成生死兄弟,某又与任丘泽有灭堂灭家之仇,此仇必报!某二人愿与寒锋兄弟甘苦与共,同生共死…薛万春慨然道。
重义轻生,果英雄本色!仁宗皇帝眼神透着一丝赞许。
薛、杨相视一眼,齐声道:吾等但凭皇帝陛下驱使,万死不辞,愿宋夏世代交好,永息兵戈…
好!仁宗皇帝轻叫一声:两位兄弟,吾等共商大事。
皇帝陛下,切不可如此称呼…二人大惊。
有何不可?朕与二位是朋友,又非君臣…仁宗皇帝含笑走向二人之间,一手拉住一个:朕向来羡慕游侠英雄…
信口吟道:
赵客缇胡缕,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脊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是何等的快意?仁宗皇帝豪气冲天。
陛下身后有三百万黎庶百姓,万不可有此想法,杨展帜道。
朕真的羡慕你们,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叹口气:朕就不成…
皇宫是个大囚笼啊,朕自十五岁,即囚禁在这里…言毕,不胜感慨。
扶柩而行,楚王走得极慢,一路广结枭勇,收留豪横,派出密使,分赴各军…
次月下旬,方赶至兴庆,讣告早已传至都城,西夏仁宗着人好生抚慰,加封官衔,隆重下葬。
政变计划在回京途中已勾勒完成:举事时间定在三月初三,上巳节,中土轩辕大帝生辰。
届时,京城最近的韦州、宥州军司同时起兵,“步跋营”令狐克木率五千精锐响应,三部兵马对京城完成合围,拓跋桓掌控的帝国铁骑“铁鹞子”作为内应。
只要皇宫攻破,天下可一夜而定。
京城最近的白马军司一部不过三万余人,不足为虑。
楚王密嘱兀息洛、马三雷再次分至韦州、宥州,督查军备。
“步跋营”首领令狐克木发来密信,一切准备妥当…
山雨欲来…
西城,豪宅林立,是权势富贵、豪商巨贾居住之地,当然,也是武林豪客聚集之地,这些豪宅的主人,就是他们的金主。
拓跋桓无需多此一举,大将军“晋阳王”疾病缠身,他目下已是“铁鹞子”的实际掌控者,三千雄甲,系于一身,没有谁敢去捋虎须?
今夜偏有。
弦月高挂,长夜苦冷,塞外的寒风,越过巍峨的贺兰山脉,带着黄河水的土腥,依旧彻骨冰寒。
护院的高原犬听到主人回家的声音,象征性地低吠几声,履行完使命后,复在温暖的犬舍内呼呼大睡。
几个酩酊大醉的兵士,搀扶着拓跋桓,粗鲁地踢开院门,将同样不省人事的拓跋桓交于身材佝偻的白胡子管家,哄笑着离去…
去书房…拓跋桓口里含糊不清。
白胡子管家深深叹口气,似有不满。
书房燃着五大盆炭火,管家用钩子挨个拨一遍,轻轻掩上房门,口中喃喃道:少爷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拓跋桓嘴角溢着满足的微笑,管家脚步远远消失,拓跋桓猛然站起,哪里还有酒醉的模样?
炭火映照下,这是一个彪悍的年轻人,身形挺拔,眉眼和拓跋寒锋有点相似,唇上一抹胡须增添了一份儒雅。
深吸一口气,哆嗦着从袖中掏出一纸五寸长的秘信来,细看几遍,浓眉紧锁,似在沉思,忽长叹一声,投向炭火…
秘信即将扑向火苗的刹那…
墙角黑暗处寒光一闪,秘信、火苗被一柄薄刃隔开,刀光映花了拓跋桓的眼睛…
他瞳孔紧缩,心中震骇,腰间长刀匹练般向挥向暗影之处。
他幼拜名师,军中罕逢敌手,来人掩藏房内,自己竟浑然不知,怎能不心惊?更担心的是,秘信一旦大白,他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二哥,是我…寒锋…轻轻荡开拓跋桓的长刀,拓跋寒锋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刀尖下垂,秘信粘附在刀尖之上。
紧盯着那决定他身家性命的秘信,拓跋桓心生绝望:我命休矣!
拓跋寒锋从暗影中走出,淡淡道:弟已回来几日,听闻二哥此处置办了新宅,一直想亲临道贺,然公事繁忙,故夤夜前来,想给二哥一个惊喜…
寒锋接道:下月…
拓跋桓胆战心惊…
下月初九,是父王和王叔的二十五周年大祭,皇上将率皇族、百官文武前去祭祀。
寒锋语声苦涩:那年寒锋不足二岁,二哥也不过三岁而已…
刀尖伸入炭火之内,秘信瞬间化为灰烬…
拓跋桓面露感激之色。
拓跋桓之父和拓跋寒锋之父同牺牲于多年前那场宫廷政变,叛乱平定后,两人均追封为王。
太后怜悯拓跋桓全家尽忠,自幼将其收入宫中,与众皇子、永泰公主一同识文断字,视如己出,悉心培养。
寒锋目光萧索:这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满拓跋氏的鲜血,太祖、太宗万死拼下的万里江山,岂能容外人染指?
拓跋桓汗出如浆,如醍醐灌顶…
念及太后及皇上深恩,他突然跪倒于地,痛哭流涕:皇上啊!失足已成千古恨,臣侄有负于您啊!
拔刀自刎…
寒锋手指一弹,将他长刀荡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二哥既已知错,岂能一错再错?您若一去,岂不坐实了谋逆的罪名?
拓跋桓呆呆地望着他。
依弟看,二哥接受任贼馈赠,实为虚以委蛇,意在深入敌内,为皇上尽忠解忧…
那二十万两银票,本为不义之财,值此国库困顿,可作军费,亦可作今后士卒的抚恤之用…
至于您和任贼的书信,您又没承诺他什么,正可为任贼蛊惑重臣、大逆不道的罪证…
接受豪院、银票是真,但对于是否回应楚王,他迟迟未决。
楚王答应他事成后封王拜相,依旧掌控“铁鹞子”,条件不可谓不丰厚,但他迟迟未明确回复,纵然事成,他亦背负千古骂名
皇上责罚,实因自身不检,皇上不同意“晋阳王”退位,自有他的全盘考虑,目下,他仍是“铁鹞子”的实际掌控者,和以前差别不大。
此段时间,他亦静思,权欲已无往日那般迫切,想起楚王的野心,他常睡梦中惊醒,深感愧对君上,自责不已。
拓跋桓面色阴晴不定,寒锋看在眼底。
二哥接受贿赂是真,但拓跋桓世受皇恩,岂能背弃祖训,行此悖逆之事?望皇上明察…拓跋桓以头叩地。
寒锋扶起拓跋桓:二哥请起,此中详情,何不亲自面圣诉说?皇上仁义,断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对了,皇上尚在寝宫等着回音呢!
明月凄凄,在西天摇摇欲坠,晨风清冷,远远传来四更的梆子…
拓跋桓痛哭着,将与楚王任丘泽交往详情和盘托出,又将所知韦州、宥州军司及“步跋营”军情一并说出。
他不住以头叩地:隐瞒未报,臣侄万死,恳请皇上严惩!
仁宗皇帝狠狠将拓跋桓臭骂一顿。
抬起头来!仁宗皇帝厉声道。
罪臣不敢…拓跋桓心中有愧。
此事尚未铸成大错,念尔心意尚算坚定,未背叛拓跋先人…仁宗皇帝沉思片刻:
庄院暂时充公,银票权当军费,罚一年俸禄…此段时间,“铁鹞子”由你全权节制,待剿灭叛军,再作论处…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拓跋桓叩头推辞:罪臣不敢当此重任,皇上还是委与他人吧!
皇帝淡淡一笑:临阵换将,兵家大忌,楚王亦会警觉…朕要布一盘棋,只待楚王自投罗网…
拍拍拓跋桓的肩膀:按计划行事,勿负朕望…起来吧!
明日,永泰公主将代朕劳军,重点是“龙兴之地”的银州、石州、韦州、宥州四军司…还有---“步跋营”…仁宗皇帝深吸一口气:
敲山震虎,但愿楚王能有醒悟,知难而退,化去一场兵蕤之灾…
铁宗南、龙少山、沈月白、红袖、秦霜、楚雪拜祭完岳飞,暂时放下心中的烦闷,策马北上。
六人人才、相貌过于出众,为避人耳目,均微作化装…
急于赶路,几人言语不多。
渡长江、经庐州、过淮河,非止一日,进入金占区。
宋、金二十年无大的战事,沿途城镇繁荣、百业兴旺,村落充实、人畜沸腾,商旅往来,不绝于道,战争的创伤在逐年恢复。
想到不日后将又起兵蕤,铁宗南陷入无比的悲痛之中,无力改变大局,却也应尽尽人事。
汴京,故宋之都,当时最大的国际都市,鼎盛时期人口超过百万,清明上河图勾画出它的盛世繁华。
汴河穿城而过,城墙巍峨,街道宽阔,行人鼎沸,河面千帆竞发,商贸兴旺,依然还有往日繁荣的迹象。
事已往矣,国破山河在,徽宗、钦宗二帝“北狩”,留下无尽耻辱,也许,改朝换代是历史的宿命,生活还要继续,人类还要繁衍,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仍要为生计奔波。
汴河码头,布满衣衫褴褛的劳工,一船船石料和木料在军士们的指挥下艰难卸下,密密麻麻堆满码头,牛车、马车络绎不绝,均有兵士护送,像是官府在起什么重大工程,铁宗南心头一动。
众人上岸,找个茶棚,要几壶老茶,叫几个点心,暂作休息,铁宗南则装作若无其事,暗暗跟在车马后面。
官军护送,亦不避讳,石材、木料尽驱往前宋皇宫故地,原皇宫已为兵火所毁,此时重新修复,不知何意?难道完颜亮要迁都?
铁宗南本就扮作商贾模样,瞅见一士兵落单前往杂货铺,心中一动,靠近士兵:军爷,借一步说话…
士兵狐疑看着他,随他至一角落。袖中掏出五两足银,悄悄塞进军爷手里:小可做的木料生意,今次前来,还望军爷多多关照…
这个嘛…军爷迅速将银子收于腰间:还需百户大人首肯,不过嘛,本爷可以巧为美言…
多谢大人!铁宗南装作欣喜,漫不经心地问道:军爷,大宋皇宫已然损毁,修之何用?难道皇帝意欲西巡,作为临时行宫?
那士兵神秘一笑,低声道:也许,皇帝要长住于此,都在传言,皇帝要迁都哩…
果然如此,迁都于此,靠近战场前沿,更便于指挥…
山雨欲来…
铁宗南心中一惊:狼真的要来了!
不动声色:军爷,小可的事烦请多多费心!
士兵拍着他的肩:放心吧!也不问他姓名,扬长而去。
几人正指指点点,感叹着汴京的繁华,铁宗南对他们几人微微点头,再次上路。
日出月落,昼夜兼程,至太原府,兵分两路。
铁宗南、红袖、沈月白三人北上大同;
龙少山、秦霜、楚雪西去兴庆。
将“墨龙”交于龙少山之手,嘱他好生照料,“墨龙”似知离别在即,马首轻蹭红袖之手,万般不舍,红袖、秦霜、楚雪六手紧握,依依话别。
龙少山师门三人恢复原貌,策马疾驰…
塞外风光,寂寞苍凉,大漠孤烟,日横长河,更有鹰击长空,黄沙万里,与中原迥异…
三人顿然感觉天地之阔,众生之渺小。
三人长处葱绿岭南,何曾临此空阔之境?
龙少山豪兴大发: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阀,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