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入静。
密集的八角宫灯彻夜不息,在薄雾的笼罩下现出神秘的微黄。
依约可见皇宫里古树参天、红墙黄瓦、金碧辉煌…
寅时,已有隐约的鞭炮声偶尔响起,
起早的宫监在卖力地清扫宫内的各个角落,他们相互之间并无言语,只有扫帚与地面接触的“刷刷”声。
阳光破空而出,片刻间,云雾消散,巍峨的宫殿闪耀在金光里。
重瓦红殿、雕梁画栋,肃穆威严,飞檐上的金龙,鳞光闪闪,似欲腾空而去…
各国使团,分成一个个方列,恭候在大殿外,等候金国皇帝的征召。
大殿坐落高地之上,宛如俯视众生,九重台阶以玉石铺就,五个一重,象征帝王的无上之尊。
“仁政殿”匾牌,四周镶着金边,字体庄重古朴,两侧高大的檐柱,刻着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巨大金龙,双目烁烁,凝视南方…
各国使者无不感慨,为北方高超的建筑技艺赞叹不止,铁宗南却轻声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多少工匠的血汗才换来这随口一叹!
何止金国,历朝历代又何尝不是如此?
纵是最英明的帝王,又有几个能真心地体恤民情民力?把黔首百姓当做真正的子民呵护?
“当…当…当…”三声悠远的钟声响起,朱红的大门缓缓开启…
众人精神一振,从沉迷中醒来…
在内侍太监引领,大宋、西夏、高丽、吐蕃、蒙古、日本、大理、天竺、回鹘、西辽等国各自在指定位置依次就坐。
文武班列,殿内殿外禁军盔明甲亮。
殿中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鸣钟击磬,乐声悠扬,丹墀台基燃起檀香,云雾缭绕,满殿一股清香之气…
皇上驾到…
宫监一声高呼,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稳步走向大殿正中的金漆雕龙宝座…
阿古思随后走出,立在龙椅前的台墀之上。
众人起身行礼,终可以近距得见威名远播的大金皇帝…
完颜亮不足四十,黄袍冠冕,眉毛浓密,目光明亮,唇上短髭,凭添一份成熟和自负,确有一种王霸之气…
举首四顾。
铁宗南目似寒星,正迎着他投射而来的目光,完颜亮眉毛一跳,冲他微微一笑…
各国使者敬献礼物,内侍唱诺,一一登记,金国亦备好国礼回赠,并按出使人数进行赏赐。
各国使团出列答谢,说些称功颂德、阿谀逢迎之词。
西夏使者安在?完颜亮轻声道。
任丘泽挪出微胖的身躯,纳头欲拜…
完颜亮摆摆手:大金与西夏乃兄弟之邦,楚王勿行此大礼…
楚王起身:谢大金国皇帝陛下…
完颜亮道:楚王可回禀贵上,夏州等五地开榷之事朕准了,圣谕即刻发往西北…
辽亡以后,金夏关系一度紧张,边贸关停,互不来往…
按理说楚王应该高兴才是,可任丘泽却高兴不起来,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他倒愿意金夏关系再度交恶,他才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金帝面现不悦,楚王迟疑间…
拓跋寒锋已出列,深施一礼道:大夏特使、御前三品尉拓跋寒锋,谢过大金国皇帝陛下,陛下英明…
边关开贸,互通有无,意义重大,影响深远…我皇得知,定然万分高兴…
目光在任丘泽身上流连一番,完颜亮心道:竖子,鼠目寸光,哪里可堪做一国之君?遂不再望他。
任丘泽面现羞怒之色。
完颜亮深望拓跋寒锋,问道:你叫拓跋寒锋?天刀公子?
拓跋寒锋直起身来,宛如沙漠中的标枪,苍劲挺拔,卓然傲立。
不敢…寒锋乃西夏宗室之后,目下担任宫廷护卫…
楚王使团出行后,我皇忽有未尽之言,修成私书,托付寒锋,转交大金皇帝陛下…想了一想,单膝跪拜。
完颜亮盯着他,口中喃喃道:拓跋寒锋…好…好…
左右呈上西夏皇帝来书,金帝看完,微微点头:朕知道了…
盯着拓跋寒锋,楚王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他暗暗发誓,回国即举行大事,念头一生,片刻都不愿拖延…
宋朝使者何在?完颜亮淡淡道。
在…张子公起身,拄着藤木拐杖,颤巍巍走出来:宋朝大使张子公,拜见金国皇帝陛下…
拐杖靠肩,一揖着地,却不愿曲身跪倒。
宋与大金乃君臣之国,宋使为何不跪?完颜亮淡淡笑道,眼光却望向铁宗南。
回禀陛下,老臣年迈风烛,死生早晚之事,臣怕这一跪下,会倒在这大殿上,无法回传陛下之意…
左右文武皆现怒色,违背约定,破坏绍兴合议条款,只此一项,已足以让张子公死上数次,甚或牵连全族。
张子公弃杖长揖,身体已摇摇欲倒。
完颜亮凝视他,叹息一声:自古忠臣多曲枉…赵构何能?南国竟如此多忠直之士…算了,站着回话!
张子公拄杖挺立,瘦小的身材如山石间的劲松,坚韧不拔。
完颜亮道:听说张使一行,为此次贺正旦,提前出发三月有余…
张子公扳着面容:正是…我朝乃诚信之邦。中秋前后,皇上已精心备好贺礼,以防雨雪大风等恶劣天气,误了行程…
完颜亮微微点头:张使来此多日,前又亲历大小校场阅兵,依你看,大金军队比贵国如何?
张子公微微摇头:明君以德治国,不以武力炫恐吓炫耀…
然则养兵何为?完颜亮反问道,言语咄咄逼人。
张子公凛然正气:在保境、在安民、在抵抗侵略、在维护和平…
完颜亮摇摇头:书生之见…
目光望向铁宗南:铁公子…
铁宗南悠悠站起,神色不变。
朕虽深居大内,亦久闻“四大公子”之名…“无影公子”,风华绝代、才智超凡、武功卓绝、星象天文、医药卜筮无一不精,何不一舒高见?完颜亮心情似乎不错。
谢大金陛下谬赞,草民愧不敢当…人影一闪,立于张子公右侧,低头施礼。
张大人古稀残年,不堪久立,望陛下恩准,让其就坐…
完颜亮手一摆:恩准…
谢陛下!张子公迈小步而回。
大殿之人均望向铁宗南--这武林中几近神话的人物。
但见他白衣如雪、丰神如玉、剑眉星目,步履似实还虚,如磁石的相同两级,与地面相互排斥着,修长的身形有如临风之鹤,飘忽不定…
完颜亮镇定地望着他,他的身影却欲加迷离,无风自动…
帘幕后,问天道、墨无涯、轩辕离亭也在静静望着他,这份轻身功法让人自叹弗如,铁宗南“洪荒神功”所展现出来生生不息的内力,比乌衣侯犹有过之…
三人均感到这是前所未有的劲敌…
养兵目的在于战争…铁宗南启齿一笑,宛如春光,似能将万古冰雪消融,大殿之中均是年龄不等的男子,竟也被这一笑震惑。
一笑倾城,用在此刻最合适不过。
完颜亮目现满意之色,似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
昔者黄帝征师诸侯,败蚩尤于涿鹿,华夏自此而始;
商汤阵前作誓,战夏桀于鸣条,开五百年江山;
周文王韬光养晦数十年,潜蓄兵士,武王会盟孟津,牧野一战而定天下,开八百年帝王基业…
战国七雄,各拥重兵,征战不休,西秦以偏远之地,数代相继,至秦皇嬴政,方有一统八荒之力,遂有天下…
高祖刘邦,十里亭长,提三尺之剑,斩白蛇起义,逐鹿中原;
武帝神勇,和亲而不忘战,三役败匈奴于大漠,逐之阴山以北,数十年不敢南窥…
凡此种种,若无兵可用,何能立下万世功勋?
完颜亮神思飞扬,面露向往之色。
所以说,养兵在于战争…铁宗南微微一笑,然则…
铁宗南面色一凛:战争有是非之分,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
有何区别?完颜亮站起,前行几步,立在台墀上,空荡荡的大殿里回响完颜亮威严的声音。
上此种种,为正义之战,后人论起,皆会拊掌而颂,史官亦会重墨涂写…
君王无道,民不聊生,穷苦揭竿而起,亦为正义之战,反之,身为主上,不修德政,不思己过,蛮横镇压,则为非正义…
是非难辨,只因各方立场不同,然公道却在人心,是非曲直,自有后世评说…
众人细细品味。
然,非正义之战尚有一明显特点,通俗点说,即为侵略…
完颜亮鼻中轻哼一声:前宋江山取于妇孺之手,开国太祖亦南征北战,灭国无数,方有一统…
他亦曾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铁宗南笑道:时事异矣!岂可一概而论?彼时,适逢五代乱世,恰如汉末,生民朝不保夕,人心思定,飞龙出世,乃时势造就,上顺天道,下合民意…
大殿里想起阵阵私语之声…
而今,天下大定,金、宋、夏已成鼎立之势,三国均物丰民阜,四海宴清,只要人君勤修德政,必能得万民拥护,享百世之国祚…铁宗南侃侃而谈。
依铁公子看,金、宋、夏三国兵力何如?完颜亮居高临下。
铁宗南微微一笑:大金兵强马壮,自不必说…然则…皇上可曾听闻,施仁政者无敌于天下?
齐桓公“尊王攘夷”,方能九合诸侯,楚庄王问鼎,惹天下不快,后尊王修德,终成霸业…
秦朝并未能如愿千秋万世,胡亥暴虐,至二世而亡…
公理自在人心,国运亦需遵循天道,英主修德而不问鼎之轻重,天下万民敬仰方是最重之鼎…
顿了顿,铁宗南道:国力的强弱,在物事与人事综合实力的对比…
物事有疆土、农桑、物产、国库、供给;
人事有君上、臣属、百姓、技术、军队…
军队只是其中之一…
物事最紧要的是农桑,百姓自足,民心自安,衰世无不自民乱起;
人事最重要的是君上,主明臣直,可享万世太平…
望了一眼完颜亮,似意犹未尽。
金主淡淡道,说下去…
然明主亦会随势而变,终难得是一世英主…
商纣王、隋炀帝、唐明皇早年无不是一时明君,只可惜不听忠耳之言,终至国祚或亡或衰,诚为可叹…
因此,主上言行决策关系天下苍生,必要三思而后行,方不至酿成大祸…
枭雄曹操,不顾劝阻,八十万大军火毁于赤壁;
雄主符坚,轻率南侵,上百万精锐惨败于淝水…
皆因违背天道,自取灭亡也…
大胆…完颜亮眉毛一耸,高喝一声。
众人股栗…
天子之怒,诚可流血千里…
铁宗南面上怒意一闪,一道缥缈的身影弹射而出…
另有几道身影似亦同时从帘后弹出…
众人定睛看时,铁宗南依旧站在原处。
他双手抱拳:皇上既然不悦,草民不说便是…
问天道低声道:如何?
墨无涯警然道:果然厉害,远超老夫的想象…
问天道叹道:幸好他并无刺杀我主之心…
轩辕离亭昂然道:他亦不能全身而退…
问天道道:可我等如何向天下臣民交待?
完颜亮似无所觉,神色回复:继续说下去,朕在听…
若仅从战力而言,大金当属第一。
然大夏全民皆兵,精锐步骑近二十万,其冶兵之术,冠绝古今,“铁鹞子”是天下闻名的重装铁骑,恐唯有大金的“铁浮屠”可与之媲美;
大夏多山地,“步跋子”均是千里挑一、以一当百的善战健儿,西夏强弩更是战场上的大杀器,谁也不愿撄其锋芒…
完颜亮目光炯炯,似在认真在听。
寒锋亦听得微微颔首。
大宋虽然只据半壁江山,然物产富饶,人口仍有七千万众,常规带甲五十万,“背嵬军”十数万,兼有淮河、长江之险,足可自保…
综上而言,目下金、宋、夏实乃势均力敌,三足而立…
我朝愿谨守“绍兴和议”之约定,与大金永世修好…
完颜亮认真听完,点点头,似乎很满意,长叹一声:皆道“无影公子”智绝天下,今日领教矣!
铁宗南认真聆听,等他下文,完颜亮却似已意尽,铁宗南面露失望之色…
完颜亮复坐在龙椅上,逐一问候远来各国使节…
未及子时,铁宗南、寒锋、“双奇”、无尘道长、薛万春坐在黑暗的大厅里,却视夜如昼…
寒锋道:今日兄弟已动杀心,寒锋亦待时而动哩…
铁宗南淡淡一笑:没有…宗南只是想看看三人反应如何…
众人不解,寒锋说起仁政殿朝贺之事…
为何不下手?符春慧小眼寒光一闪。
杀了一个完颜亮,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宗南总不能一一全杀光吧?铁宗南语带无奈。
完颜亮似乎和弟聊得非常投机,他会就此罢手吗?寒锋带着一丝怀疑。
铁宗南摇摇头:不会,他南侵之意已决,无法更改…
他轻声道:如他已打消此念,就在各国面前表态了,更显他的雄才伟略,纳善如流,可是他没有…
叹口气:宗南才会对他失望!
众人不语,均感心情沉重。
寒锋大哥,来吧!铁宗南轻松道。
四人分守四角…
长夜无眠,外面的火树银花,只能想象,红袖呆呆地望着眼前跳跃的灯花,百无聊赖…
找秦雪姊姊聊天去!遂吹灭蜡烛。
轻推秦雪的房门,“吱呀”一声,居然没有闩门...
谁?一声轻喝,灯影里,秦雪似要把什么往衣袖里藏起。
我…采花的…红袖装作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红袖眼尖,抢过尚露出半截的绣帕,抖落开来,赫然是即将落成的双栖鸳鸯…
秦雪任由她展开,也不争抢,只哀怨地叹了口气,花容略带惨白。
红袖轻读道:雌去雄飞万里天,云罗满眼泪潸然。不须长结风波愿,锁向金笼始两全…
红袖心疼地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姊姊不必伤心,妹妹定竭尽所能,助有情人终成眷属…
秦霜摇摇头:天高水远,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也许,就是永别…
姊姊勿要担心,听南哥哥说,西夏目下政局扑朔迷离,楚王极可能提前发动叛乱…
秦霜心一紧,更是担忧。
不过,南哥哥已有妥善安排…我们先行启程,缓缓南行,待西夏使团动身,薛大哥便和十一弟中途折返,暗中追随,助寒锋大哥平定内乱。
秦霜眼底一亮。
红袖低声道:护送张大人安全回到临安后,南哥哥将带六哥和十一哥去西京面见完颜雍,可能涉及军国要事,到时我央求南哥哥把芷溪姊姊和你都带着,岂不是离寒锋大哥又近了一些?我们再找个机会去找寒锋大哥…
秦霜眼神明亮复转暗淡:能行吗?铁大哥办的都是军政大事,我可不能因为儿女情长坏了他的计划…
红袖皱着眉头,似也无计可施:到时再说吧,总有一条路能行得通…
沈月白亦未能安睡,对着外面的灿烂的烟花心神不宁。
夕落时收到天香公主的鸿雁传书,眼前又浮现出那可爱、明艳的笑颜,这略带懵懂的少年初次有了思念的感觉,想起前生约定的至真之语,禁不住心神恍惚…
沈月白再次展开淡香的素笺:
字晤月白小兄:阳原一别,匆匆三月,如隔数秋矣…
塞北风光,苍凉悲壮,若有汝陪伴,荒野亦成景致…
每登城西眺,恨山水重重,不得望远…
念此书辗转汝手,或新春已过,元夕将至…
摘录欧阳永叔一诗相赠,恰似天香此时心情,《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庚辰年 腊月二十三日
沈月白茫然惆怅,略一思索,提笔回书:
字奉天香公主:来书悉收,时值新春次日,三日后小兄将启程南归…
或三两月后,吾等将赴西北,以应王爷之约…
小兄才识学浅,附和诗一首,妹切勿见笑,《生查子?元夕》:
春风万里路,明月到边关。高楼风起时,思君不觉寒。
春露昨夜落,疏梅报平安。少年初相见,便成青玉案。
辛巳年 正月初二日
燕京名胜颇多,是时,“燕台八景”已初具雏形:居庸叠翠、玉泉垂虹、太液秋风、琼岛春云、蓟门飞雨、西山积雪、卢沟晓月、金台夕照,无一不是盛景…
每日里,达官显贵附庸风雅、多金公子鲜衣怒马,文人墨客挥毫泼洒、平头百姓亦愿意坐着牛车,观看那垂云日落…
离归国时日无多,京都的盛景岂可错过?繁华看尽,总要有精神层面的追求。
初三以后,各国使者、随从开始遍游京师近郊。
初四日,铁宗南、寒锋大功告成,虽中间亦有惊险,却不足为虑…
众人亦加入寻胜的大军,再次为北国的壮丽河山感叹。
初五过午,各国使团已开始整装行李,待初六吉日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