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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葵转回头,看了他一眼。灰蒙蒙的冷风里站着灰蒙蒙的沉凤鸣,面上没有与她相对时总按捺不住的神采飞扬,只有说不出是失意或是倦意。她转回去:“你在这等会儿。”便推门进屋。

一整天未曾烧火的屋子此时特别寒冷,即使狭小的单屋足够窝风,秋葵还是在冷冽冽的寒意里差点打了个喷嚏。想要还给他的那支旧木钗就放在床头。如果她与沉凤鸣之间也有过什么信物的话,大概也便是它了。

她将它拿起来。这支始终语焉不详的木钗,仿佛就似他们之间此刻的语焉不详。那天傍晚的争吵之后,那个深夜的不欢而散后,他们没有再见过面,唯一能算得上信使的无影,也没有为彼此交换过一句口信。而如果——今天这一身灰色就是沉凤鸣想给出的答桉,那么——交还这支木钗,便也是她的答桉。

她往门外走。木钗藏住的珠耳和幻书,终究只是沉凤鸣独自一人的过往,并不需要她来共担。她这般想着,可不知为何偏又想起湘水同舟,想起君山弦断,甚而,想起那个无名山坡他的夜歌,想起梧桐叙里他的叶笛。

她忽然停住了。“我只是后悔。”她想起就在昨晚,刺刺说的这句话。“我只是后悔为什么那时候要把它们取下来,还对他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她怔怔看着手里的木钗。会吗?如果我把它还给沉凤鸣,就像那时,刺刺把那对腕钏还给君黎——我也会有一天,像刺刺一样后悔吗?

“秋葵?”她忽听到沉凤鸣在门外的声音。大约是她出神得太久,超过了沉凤鸣所理解的“等会儿”。她不敢应声,慌慌忙忙往里走,把那钗子一把放入屉中合拢。沉凤鸣已经推门。“秋葵?”

她整理好情绪与表情,回转身,恰恰对上那个推门进来的他。沉凤鸣瞧见她,微微皱眉:“你没事吧?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秋葵露出几分无谓的表情,那双手却在身后将抽屉紧住。

“要给我的东西呢?”沉凤鸣越发好奇。

秋葵咬了咬唇,忽然笑起来:“我骗你的。”

“什么?”沉凤鸣只当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骗你的。”秋葵昂起头,“还真以为我有什么东西要送你?”这样的言辞搭上那种他再熟悉不过的冷傲模样,几乎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沉凤鸣一时有点失语。“湘夫人,”他半晌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很闲?”

这句话令得秋葵顿然沉默下来。她随即冷笑了下:“我只不过觉得,有些话我们出来说比较好,所以随便找个理由把你叫出来。我和你的事,不必叫刺刺知道。”

“我也没与她说什么。”沉凤鸣没奈何,“再者,你不是说过,君黎回来之前,不谈我和你的事?”

“……你知道就好。”秋葵冷冷道。“我只怕你——见刺刺来了,就忘了这约定。”

沉凤鸣多少有点莫名。“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他微微发愠。

秋葵并未拦他,他便走出门外。冬日正从厚厚的云层间强透出薄薄一团光,将他一照,周遭仿佛更冷了。

他忽然很懊恼,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他本想说,“好些日子没见,你都好么?”或者说,“昨晚是不是没睡?今天消多休息。”哪怕说,“多亏了你那封信,刺刺才这么快赶来了。”甚至说,“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才与我和好?”

可这些,他一句也没有说。他觉得自己定是哪里出了毛病,才竟至于对她说——“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

——他这几日的心情并没有比除夕之前好过多少。厚土堂总舵这许多天的进出记录都被他翻得快能背了出来,连每个人这进出的背后做过些什么,谁有什么习惯,谁同谁交好,都大致能推断,可便是没有见到一丝关于与那纸假令有关的疑点。他不得不开始说服自己另一种可能——那个东水盟埋藏已久的黑竹“内鬼”,并不在这些人里。

在临安却不在总舵里,于他而言,喜忧参半。喜的是除开总舵,剩下的人不多,或许很快能圈定疑人,得到真相;忧的是——比起总舵的这些人,外面的那些有更特殊的意义,也因此——他们中若有人背叛,更令他难以接受。

能够在他的命令之外得了特别的允许不来总舵报到的,无非就那几种人:有任务在身的温蒙等人——那是他在此地仅剩的还能称得上亲信的兄弟;留守一醉阁的阿合一组十人——那是他一直不希望出现意外的独立的存在;还有便是吴天童那几个——因了特别的身份来历,一向不与总舵有所瓜葛;最后便是执录世家几人——黑竹最举足轻重的神秘人物。

后两种人,他并没有投入太多怀疑。吴天童那几个来得晚,除了无影,都不喜与后生交朋友,并不知晓黑竹多少内情,即使存了什么歹心,也没那个能耐调得动什么手段。执录世家就更在他的猜度之外,毕竟,他并不想因与宋然的“私人恩怨”,便对他生出这般毫无根由的怀疑,他也想不到执录会有这么做的动因。

他现在几乎认定——问题就出在一醉阁这十人里。自己的金牌既是交给阿合,被他或是身边之人窃去伪造出金牌令似乎是最顺理成章的解释。如今便只待——明日,最晚后日,温蒙他们应该就能回来,或许在阿角等人最后行走过的地方,在他们也许不曾被细搜过的尸身之上,能找到一些更确凿的证据。

若所谓“内鬼”真出在一醉阁,秋葵搬离此处,也许反更安全些。但刺刺在这个时候来了临安,住在此间——倘被曲重生的走狗知道,不知会否做出些手脚?

他这般想着,脚下不自觉已经往一醉阁转了回去。已差不多是中午了,酒馆今天的生意好像开了张,窄窄的巷子里竟然艰难地塞进来一辆马车,马儿被拴在门外的桩子上,有人正往车里搬酒,帮忙的是阿合和另一个少年,还有……刺刺?

他还没及走到近前,只见刺刺将手中酒交给车里那人,随即便攀了车辕,竟似要上去。他不免吃了一惊,快步前掠,只见阿合先按住了车辕,另一个少年也拉住马轭,不知说了些什么,似是阻拦之意。

刺刺上了车辕,回头笑道:“没关系的——你们真不认得他啊?他和你们可是有渊源得很——与沉大哥也是旧识。要是沉大哥来了,就说我去拜访下前辈,去去就回。”

“哦?我的旧识?”沉凤鸣已到了近前,目光投向那车舆之上,被厢帘半遮住的那个身影。人还背着身在车里装酒,看身形好像是有些熟悉,他不免皱了皱眉。“在下眼拙,未知是哪位朋友到访?”

阿合等见他来了,都面露喜色,忙道:“沉大哥,刚这人来买酒,单姑娘说他们认识,就……”

说话间人已经转过身来,厢帘掀起,他微微一笑道:“沉公子,许久不见。”沉凤鸣目中微动:“瞿前辈?”来人面容苍白却清俊,赫然竟是瞿安。

瞿安抱拳向他还礼。说起来——也真是许久不见。上回还是沉凤鸣得俞瑞授意,去过武林坊一趟,想请瞿安帮忙,见过他的面。瞿安一向在家不喜出门,今日不知为何,却到这破落小馆来买酒。

“看吧,我说沉大哥同瞿……前辈认识。”刺刺向阿合眨了眨眼。沉凤鸣心念微动,却伸了手上去,向刺刺道:“小姑娘,你先下来。”

刺刺一怔:“沉大哥?”见他面上沉凝,似无余地,只好抓了他手腕,跳下了车来。

沉凤鸣才向瞿安赔罪:“瞿前辈莫怪,我眼下正有件要事与刺刺商议——故此特地赶来的。未料前辈竟会来我们这些晚辈的地方照顾生意,实有失远迎。前辈若不弃,不若进来一同稍坐?”

“那倒是不用了。”瞿安道,“只是打点酒,打完便该走了。单姑娘既然有事,改日再来玩耍,也是一样的。”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沉凤鸣也不挽留,便向身边那少年道,“你来牵马,送瞿前辈回去。”

“也不用。”瞿安瞥一眼一醉阁那扇小门,“你这个地方,人本就不够。”

沉凤鸣也向一醉阁里看了一眼。差点忘了——这瞿安可是个精通机关巧构的能人,总舵里的大阵“无穷”都出自他的指教,一醉阁这些简单的布置,他若方才进去过,大约一望便知关节虚实。

瞿安果然也并无逗留之意,更不喜多有寒暄,待那少年将套轭缰绳交到他手,便道了声告辞,牵动绳索,马车向巷外行去。

单刺刺见沉凤鸣盯着那车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觉道:“沉大哥,你……是真有要紧事与我说?还是……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沉凤鸣看了眼周围,阿合等已经先回了一醉阁里。他才道:“没什么。他怎么来这了?他邀你去做客?”

刺刺摇摇头:“瞿前辈就是来买酒,买的多,有些动静,我正好听见,就出来看,没想到是他。我便想着,我来临安,本也该去看下苏姨,所以问瞿前辈能否搭我一程——他便答应了。”一顿,微微蹙眉,“沉大哥是担心什么?我以前在苏姨那借住过好一阵子,瞿前辈待我也很好的。阿合哥他们不认识瞿前辈,可沉大哥你认识呀。”

沉凤鸣没有便答。他当然本非对瞿安有什么特别的提防,只是在见到瞿安的刹那忽然省起——除了之前自己想到的那四种人,这临安城里还有一种人,与黑竹有莫大关联,却不必听从他的命令每日前去总舵。他们——从瞿安到凌厉再到苏扶风,每一个都在黑竹拥有名字、威望、传说,甚至——金牌。

自然,他并不是认为瞿安这一家子就与东水盟或是那纸假令的事有什么关联,可单是这分省悟就已让他寒毛直竖,如堕冰窟。倘若那些至今难以解释的疑问背后竟与他们有关——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必须要让刺刺从这辆马车上下来。

刺刺仿佛猜知了什么。“听秋姐姐说,这些日子黑竹好像有什么事。”她说道,“这事情——不会和瞿前辈有关吧?”

“倒也不是。是我在调查一件任务的真相。”沉凤鸣便不隐瞒,“因为这件任务,我死了二十个兄弟——有几个你也见过,上回我中幽冥蛉剧毒,他们曾不远千里将我护送到陈州的‘金牌之墙’总舵。”

“是阿角他们?”刺刺失色,“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过年之前。”

“是遇到了厉害的对手?还是……另有什么隐情?”

“这事说来话长,可能牵涉到——黑竹之中,埋有东水盟的人。”沉凤鸣道,“虽说——至今没什么进展,我不敢说这事就与谁有关,却也不敢说这事就与谁无关。你既来了临安,便记着,眼下,除了我和你秋姐姐之外,谁都别信。东水盟这回敢冲着黑竹来,定须存了对付君黎的意思,说不准,会对你不利。”

刺刺本来想说,可是瞿前辈绝不可能。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点点头:“我知道了。”

的确。瞿安并不好酒——一个长于机械之人,理应断不允许自己的手指因酒意生出哪怕一丝颤抖——那足以令所有巧构机黄功亏一篑。如今年节已过,谁家也没什么道理要买如许多酒回去,多到需要用马车来装。即使真要备酒,按理也不该是瞿安出来买。再退一万步讲,凌厉不在、苏扶风今日没空,家中只有他能来,这临安城里,单是武林坊附近,北城那头,酒楼比比皆是,他何必舍近求远,来南城这又偏僻又破落的一醉阁?

这一切不合理,自然会令人转而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不是来买酒,他有别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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