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时间不多,还请尊驾随我来,跟着感觉就好……”
妱儿倒也干脆,反正已经“死”了,难道还怕东怕西的。
老和尚先行一步迈入亮光中,妱儿轻飘飘地跟在后面。
随着眼前豁然开朗,周围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的昭觉寺。
大殿前的香炉里干干净净,已经许久无人上香了。
大雄宝殿内,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和尚闭着眼睛坐在蒲团上,安静地掐着一串佛珠。
一阵香风刮过,大殿内的烛火倾斜片刻,比刚才烧的更旺了。
老和尚缓缓睁开眼,只见须发花白的孟璇玑吊儿郎当地盘坐在香案之上。
孟璇玑眼里那一抹对世间冷暖的不屑一顾,让老和尚眼中猛然生出精光。
“敢问尊驾可是赊……”
老和尚最后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看到孟璇玑咧嘴一笑,右手比出一个禁声的手势。
老和尚起身宣了一声佛号,脸上露出少有的恭敬:“是贫僧僭越,以佛门之身乱了香门之规!还望他老人家勿怪……”
孟璇玑脸上的笑容反而渐渐消失,一抹不易察觉的忧伤稍纵即逝。
“师傅他……已经不在了!按照香门门规,他老人家赊出去的香债,由我这当弟子的收回。”
“这……怎么会!赊香人虽未入仙道,却也绝不会如我等肉体凡胎生老病死!更何况,香不绝,则人不……”
老和尚情绪有些失控,甚至已经完全不在乎破了佛门戒律。
老和尚话未说完,一股似有似无的奇香从他行将朽木的身体里慢慢剥离,像一个被牵在孟璇玑手里的丝线。
老和尚再难支撑身体,身子一斜靠在香案上。
仅仅一个恍惚,生平经历犹如过眼云烟浮现在老和尚眼前。
回过神来,老和尚深吸一口气,抬起枯槁的双手看了看,老泪纵横。他还记得那句“缘尽之时,余香自有人收”。
老和尚盯着孟璇玑背影,嘴唇动了几次之后才传出恳求的声音:“昭觉寺几十年香火,无问自知无以为报!事到如今也只能厚着脸皮,请尊驾再赊一缕香!”
老和尚和尚的声音很轻,但能听出话里的真诚。他用袈裟擦拭泪水的时候,视线也不曾离开过孟璇玑。
大雄宝殿内,突然安静的风声全无。
孟璇玑右手一抬,将那一缕奇香从老和尚身上完全扯断,纯白色的气息像火焰一般充斥整个大雄宝殿。
“哼!佛祖见香矮三分,你这秃驴又是个什么东西!香门门规,一缘只赊一次香……不是我香门欠你的,是你欠我香门的!”
孟璇玑说完双目通红,大殿内的气息也逐渐变成灰白,又变成青翠的绿色。无数虚幻的芳草之影在殿内飞旋。
这时。
小和尚灵慧终于满脸堆笑的跑到大殿前,一眼就看见了奄奄一息的老和尚,以及凶神恶煞的孟璇玑。
“放开主持师傅!我们昭觉寺只念佛不求人……”小和尚战战兢兢,可是见到如此场面却也没有怯懦。
孟璇玑没有理睬,唯独妱儿双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浑身上下散发着假小子的痞气,不时逗弄着肩上的叶子。
“呦~没看出来,小小年纪挺有骨气。要不要跟着姐姐,哦不,跟着哥哥我,保证你吃香喝辣有酒有肉……”
“不要!你们都是坏人!你们合起伙来欺负主持师傅!”
灵慧往大雄宝殿内冲去。
正当孟璇玑以为灵慧会被挡在殿外时,灵慧身上浮现一层金光,顶着大殿内的香风一步一步走到无问和尚跟前。
这一幕看呆了妱儿,也让孟璇玑多看了灵慧两眼。
老和尚艰难地拿起手,放在灵慧光滑的头顶,宠溺地看着他:“灵慧不得无礼!世上记得赊香人的不多,不欠香债的同样不多……佛祖尚有千年香债,你自更不必说。”
孟璇玑眉毛一挑,正儿八经地打量着灵慧。
世间不论任何人,只要有香债在身,赊香人都会一眼看穿。
而在灵慧身上,孟璇玑看不到丁点香债,也看不出半点香缘。
孟璇玑转身看向仍在殿外观望的妱儿,大袖一挥将其拉进殿来。
“师傅您干什么呀?我错了还不行嘛!至于生这么大气么!”妱儿一边站稳身形,一边低声嘟哝。
孟璇玑双眼在她和灵慧之间不停徘徊,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如此往复几次之后,孟璇玑又一次看向老和尚。
“你方才所言,是要为他求一香缘吧。”
“尊驾慧眼如炬,贫僧不敢隐瞒,正是我这徒孙灵慧。若尊驾能赊香于他,再好不过。”
“赊香即赊缘,我与他尚无机缘,岂能因你曾为香主,我就赊一缕香给他?若如此,岂不世间早就乱了!”
“如今这世道,还不够乱么?”
“……”
孟璇玑一时无言,双目落在妱儿身上,陷入两难。
他心里没有底。
“一缘赊一香,一香赊一人!我香门虽已不复往日,但门规不能破。今夜我收回你身上的余香,自然不会再赊给你这徒孙。不过,若有其他赊香人与他有缘,我自然不会阻拦。”
孟璇玑说着,目光落在妱儿那张并不耐看的脸上,转而投向殿内的金身大佛,顿时所有香气都消散一空。
老和尚已然油尽灯枯,低头看着灵慧欣慰一笑。
紧接着,老和尚身上的袈裟化作片片红光,袈裟下的肉身碎如光尘,慢慢消失……
一枚金色的舍利子飘到孟璇玑面前,落在他手心。
“他老人家的香债,无问还了……”
孟璇玑瞥了一眼手心的舍利子,随口说出“香缘已了”几个字,翻手之间将其捏个粉碎。
眼看着金色的齑粉一点点变成幽香,孟璇玑脸上重新露出欣慰。
……
香门也和赊香人一样,香满则溢,香亏则损,香尽则灭。
这是香门每一位赊香人都必须明白的道理。
只不过妱儿早就把孟璇玑告诉自己的话,偷偷还给了孟璇玑。
昭觉寺的一切顷刻间荡然无存,妱儿眼前只剩下老和尚无问。
他看着只是一丝香气的妱儿,和善地笑道:“尊驾,懂了么?”
“懂……懂什么?我只知道师傅从你身上收走了香缘,没想到你还活着。”
“那对于尊驾来说,生死又是什么?”
“难道,不是从这世间消失?”
“天外尚且有天,生死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存在?”
“你是想说,香,存在于生死之外!”
“……”
老和尚只笑不语,身形很快消失在妱儿眼前。
只剩下妱儿在那片漆黑中,反反复复打量着自己。
没有身体,没有手脚,但它们好像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