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终于,离沐天这一行人,回到了天山,回到了他们久别的家园。然而,这只是天山弟子的家园,却不是他离沐天的家园,他自当年长安一别,就早已没有了家。
自从风陵被风絮打伤以来,已有月余了,如今他们已回到天山,可风陵依旧昏迷不醒,命在旦夕。他不知风絮那个妖族用了什么手段,似乎随时想要她的命,却又不肯下手,就这样半死不活地吊着,他唯一清楚的是,他们折磨的不是风陵,而是他自己。
风无痕不惜重金请来中原内外名医为妹妹诊治,却均束手无策,一时间天山派上下士气低迷,犹如阴云笼罩。离沐天帮不上忙,闲来无事便时常独自一人到后山闲逛,这里一片空旷,没有什么房屋草木,更没有弟子人来人往,有的只是一片常年沐雪的素雅与宁静,像及了长白天池的那一片仙境。
负着双手百无聊赖地踱了一会,才发现身后的雪地早已被自己踏出一串长长的足迹,索性拾起一根枯枝,找到一片干净的积雪,想要写写画画,临动手时却不知该写些什么,有心写个“雪”字,又有些落不下笔。此“雪”究竟是飞雪之雪,还是雪晴之雪?
事到如今再来写她的名字,是否又有些过于矫情?可除她之外,又能写谁的名字,风陵之“风”?还未等提笔他便觉得早已无趣。思虑再三,连自己也不曾想到,竟在无意识中划下手中枯枝,写了一个行云流水的“影”。
卿岚影之影。
他不知自己前世究竟与这个人有着怎样的恩怨,更不晓得究竟怎样的恩怨竟能让他一个神族不惜屈尊千里迢迢追到人界来。他只是觉得冥冥之中有着某些难以磨灭的感应。
这种感应实在是个奇妙的东西,就如同现在,他刚刚在雪地上写下影字,蓦然抬头,竟发现那个人就真的赫然出现了。他一惊之下,连手里的枯枝也掉在地上。
卿岚影,依旧一袭冰蓝色长袍,就那样远远地站在这片雪地的尽头,静静地看着他,就好像他一直在这里站了很久似的。
“你怎会在此?”他凝眉,试探着走上前去。这个神族的行踪太诡异莫测,让他看不透,摸不清,然而却像是有种奇诡的吸引力一般,让他不由得想去接近,去了解。
“你不希望我在此么?”卿岚影依然站在原地,神清如水,目朗若星,那俊逸得让六界男女老少都为之动容的面庞上带着一丝似有还无的淡淡忧郁。
“我只是想知道,你在这里多久了?”离沐天说出心中的疑惑。
“很久。”卿岚影似乎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
“来找我?”除此之外,离沐天实在想不出第二种缘由。
卿岚影却缓缓摇头,“等着你来找我。”
“你怎知我想找你?”离沐天心中一寒,难道这六界的神仙都能够窥知人心么?那可不得了。
卿岚影却悠然冷笑,“这是你留给我最后的自信。”
最后的自信?离沐天不解,只好在心里把这又归为那段他不曾知的前世恩怨,此刻的他,却依然大步走上前,“不错,我正想找你帮忙,救一个人。”
“救人?”卿岚影似乎并不意外,却沉吟片刻,“即使在神界,我也并非安瑶那样的医者,又如何能救人?”
“可我想让你救的,只是个凡人,应该比神仙容易得多吧?”离沐天追问。
“那要看是谁。”卿岚影语气依旧淡淡的,若有所思。
“风陵。”离沐天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两个字。
那一刻,他觉得卿岚影似乎是笑了下,只不过那笑转瞬即逝,甚至让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就是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让他觉得,此事或许没那么容易。
果然,卿岚影只是缓缓走上前,“我对那个女人没兴趣。”
“……没让你对她有兴趣,只是让你帮忙救她。”离沐天无语。
“为何你定要我救她?”
“只因……只因当年我重伤垂死,她每日喂我一碗血,一日未停,用了整整一个月,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当年是否救你,是她的事,如今是否救她,却是我的事。”卿岚影转过身,负着双手。
“只要你肯答应救她,连我的命都可以随时交给你!”离沐天斩钉截铁。
“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么?”卿岚影冷笑,“前世为了另一个女人,你也是这般求我的。”
离沐天目光一转,心中盘算,说实话虽然有过数面之交,卿岚影的性子他仍有些摸不清,似乎这个人软硬不吃,那么,就需要一些特殊的方法来打动他。可这特殊的方法又是什么?联想到他作为一个上神,三番五次下界竟都是为了自己这个小小凡人,那么看来自己的前世与他确实有着难以说清的瓜葛,想到此,他决定把自己贡献出去。
当年,自己真的为了另一个女人,也曾这般求他么?那么这另一个女人又是谁?会不会是安瑶?他心念一动,计上心来,于是缓缓上前,扯出一个沁人心脾的笑。
“我离沐天一生命犯桃花,虽然不记得前世所为,但料想也与今生相差无几,然而却每每走投无路之际想到的均是你,可见你卿岚影在我心里是远胜过那几位桃花的。”
卿岚影冷冷盯了他一眼,明显是强词夺理的话在他口中说出来竟然也还算受用。
离沐天顿了顿,轻笑,“我知道我的命给你拿去你也不会开心,不如这样,你今日替我救了风陵,算是帮我了了一桩人界情债,等到他日我渡劫期满,也好了无牵挂地随你回天庭。”
“你真愿意放下一切随我回去?”卿岚影将信将疑,不过离沐天察言观色,显然自己这个条件能够打动他。
于是他趁热打铁,“当然!现今我沦为凡人法力全无,事事靠你罩着我,等到他日我重回天庭,想必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再有个六界征战什么的,可轮到我来保护你了。”
卿岚影背转过身不去看他,却冷冷甩过几个字,“那女人在哪里?”
“跟我来。”离沐天心中一喜,轻轻抓过他略长的衣袖盖过的手,不由得轻轻吐出几个字:“果然兄弟比女人更值得珍惜。”
卿岚影身子微微一顿,蓦然间却觉得手腕一紧,有种赤焰焚天的暖意,似曾相识,却恍如隔世。
离沐天不再多言,只是扯着他向风陵的房间而去,有些情债因果,迟早需要了结。
“等此间事了,我回离恨天等你。”漫天飘飞的风雪中,夹杂着卿岚影清清淡淡的几个字,如月夜下的清风拂柳,乱了人的心弦。
冰侵寒梅,暮雪春归,当云雪晴辞别了苏逸风与顾云然,独自一人来到少林寺的时候,最寒冷的时节已经过去,中原的草木甚至长出了嫩绿的新芽,然而,她心中的冰封却一层深过一层。
这一路上,她听了不少江湖传闻,离沐天的名声,在江湖乃至修仙界中渐渐响了起来,更听说他找人替未婚妻治好了伤,两人形影不离犹如神仙眷侣。
终于,他还是留在了那个女子身边,她原以为,他们经历了这么多分分合合吵吵闹闹,至少也该有点相应的回报,可到头来却是把他越推越远。她至今仍旧不懂,比起风陵,自己究竟是差了什么?她恨他,想狠狠地伤害打击他,借着给小言报仇、给无数死伤的同门报仇的理由,只有她自己知道,实际上只是想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自己去恨,去报复,只有这样,她才能知道自己的心还是有感觉的。
她觉得自酒泉一战后,自己就入了魔。
当她跪倒在少林寺山门前百余层的高高石阶前时,她悲哀地觉得,连佛祖也度化不了自己了,心早已被嗔恨蒙蔽,又有什么能够解救?
再次跪倒在老方丈面前的蒲团上,遥想多年前那次来少林,她还是初出师门涉世未深的单纯丫头,而今再次踏入这佛门圣地时,她知道自己的双手已沾满血腥。
老方丈依然慈爱随和,言语间透露着询问是否有意与佛门结缘。
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道:“即使皈依佛门,我也要先杀了离沐天,然后便再了无牵挂。”
老方丈轻轻叹息,“业障啊,业障。”
她真的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了。
老方丈看了苏逸风亲笔书信,应允三日后将月御交给她,请她这三日斋戒沐浴在佛堂听经。
老方丈的用意,她明白,她只是觉得自己魔障太深了,深及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