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半空泼洒到地面的粘稠火油,就像是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浇透了李心安的身子,也浇透了那个鲜红色的硕大肉团。
长生蛊剧烈的摇晃了起来,就像一个球一样滚动着,粘连在石壁上的皮肉被它扯断,火油腐蚀着它的身体,冒出丝丝的白烟。
李心安缓缓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了那个火折。
“呼……呼……”
李心安一边后退,一边吹着火折子,零星的火星迸发,但就是点燃不了。
火油浸湿了火折,一时半会他点不了火。
“我来。”
尤桑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李心安身后,从李心安手里拿过火折。
他扭了扭脖子,李心安能清楚的看到,尤桑的脸色正变的灰白。
“尤桑前辈……”
一只蛊虫从尤桑的耳朵中飞了出来,展了展翅膀,抖落下血迹,随后飞落到尤桑伸出的掌中。
尤桑把火折子凑过来,小蛊虫爬了过去,眨眼间钻出了一个小洞,钻进火折内消失不见。
“这是我的本命蛊。”做完这一切,尤桑虚弱的倚在李心安的身上。
“蛊虫皆为阴,喜湿冷阴暗。此蛊却不寻常,属火,最爱白日乾坤出没。”
“蛊虫居然有属火的”李心安讶异道,“这不会与蛊术之理相克吗”
“你以为我怎么当上的圣子”尤桑道,“蛊术之理说白了,也就是御虫之术罢了,既是术,就能变。只是驾驭此蛊对蛊师的要求极大,凡炼此蛊者,心火失控焚身而死是常有的事,谁能不死,谁就是圣子。”
“难道五毒教历代教主的本命蛊都是这个”
李心安悄悄把这句话咽进肚子里,他知道这种事不能打听,打听,就是死局。
尤桑的本命蛊突然从火折内飞出,闪电般钻进了尤桑的耳朵中。
尤桑闷哼一声,“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他抹了抹嘴角,虚弱的道:
“点火。”
火折冒起了微弱的火光,慢慢的,一缕小火苗冒了出来。
李心安俯下身子,把这可贵的火焰凑到流淌的黑色火油上。
“你们敢!”
李心安愕然的抬起头,不知道是谁在这个时候突然插手。
然后,他看到了歇斯底里的钱世昌。
李心安眨了眨眼,突然想起,他有好一阵子没注意到这位京兆府尹了。
或许是因为他一不是蛊师二无关大局三没人预料到钱世昌能避开李俶的耳目来到这里,李心安压根就没去管他。
说起来,自己这把火点下去,钱世昌就要葬身在这里了。
钱世昌该死吗或者说,他应该现在死吗
长生蛊这件事情里,还有很多的疑点。宋远峰的尸体,是在皇孙府运出去的,经手的都是李俶的心腹,他们办事不会泄露马脚,会是钱世昌派人跟踪就能找得到的
再比如姜卌严称呼自己“李公子”,这是让李心安最不解的地方,自己的身世没有几个人知道,李俶身边只有苏赫多邪里牙和两个贴身护卫以及一位幕僚知晓,难道是他们之中出了内鬼
姜卌严已经死了,这一切,还要从钱世昌身上找答案。
眼见李心安犹豫了,尤桑厉声喝道:
“李心安,你在犹豫什么”
“长生蛊至邪之物,今日必要灭绝!”
说着,他从李心安手里夺下火折,就要向不远处的火油扔去。
“不——”钱世昌双瞳瞬间睁大,随后脸上涌现出绝望。
他不想死,他想长生不死。
这个理想在他十几年前还是个小小的国子监博士助教的时候就深深埋藏在他的心里。
那日,他被病重的老恩师戚胜衍叫至床榻前,让他服下了一壶酒。
酒里,是姜卌严这个刚刚继任长生教教主的中年人调制的蛊毒。
戚胜衍对他说,我死之后,长生教交给你。
钱世昌本应感动的痛哭流涕,但他没有,他从那个垂死的老家伙的眼里看到了歉意。
他也知道,戚胜衍最合适的接班人是他的儿子。
长生这个恩典,本应该是和长生教合作的戚家一家独享的宝藏,不应该落到他钱世昌一个外人的头上。
戚胜衍在生命临终前的最后一刻,是醒悟了吗是不想子孙后代与长生教这些恶魔再合作了吗
他选了自己,来替他的子孙承担苦难
钱世昌与戚胜衍相处达十年之久,他早已对戚胜衍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戚胜衍一个眼神钱世昌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在短短的一瞬间想到了这些,而戚胜衍的神色说明了他所料不错。
他本应该拂袖而去,但想起刚刚喝下的那杯酒,看着姜卌严云淡风轻的脸色,他按捺了下来。
钱世昌平静的在戚胜衍床前磕了一个头,接受了他强加给自己的命运。
因为喝下去的蛊毒,因为戚胜衍给自己。安排好的官职和道路,因为长生。
至于利用,在戚胜衍的灵枢被他儿子戚威扶灵回泸州老家的路上,在一座休憩的破庙中,一把大火了结了所有的恩与怨。
钱世昌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坐上了京兆府尹的位子,为官已经没有什么奢求与盼望,心心念念的,就只有这个逼迫了他十几年的长生蛊。
他恨,也不恨。
所以钱世昌不能看到它被毁。
既然他手无缚鸡之力什么也做不了,那也要在长生蛊被烧毁之前,达成自己,达成姜卌严,达成长生教的教众与信徒,达成史书上所有雄才伟略的帝王共同的愿望——
长生!
他要做天下间第一个长生之人!
用出了本命蛊的尤桑浑身无力,扔出的火折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火苗碰地,熄灭了。
钱世昌从袖中抽出了那把他一直拿来防身的匕首。
自被他买来十几年无用武之地的小巧匕首,今日染血。
染的长生蛊的血。
匕首在长生蛊身上划出了一个大口子,猩红的鲜血伴着断骨碎肢流了出来。钱世昌扑了上去,疯狂而贪婪的吮吸着。
长生蛊的血液被他吞进肚,钱世昌最后索性直接把身子探了进去。
李心安呆呆的看着,看过太多恶心场面的他以为自己早已经麻木了,但钱世昌的举动还是在他心头重重的敲了一拳。
“尤桑前辈……”李心安问道,“喝了长生蛊的血,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尤桑两眼直勾勾的盯着上半身消失不见只留下双腿在外的钱世昌,轻声道:
“要么变成怪物,要么……会长生吧。”
“长生吗”
李心安双眼逐渐迷离,身子不自觉的探了出去。
“嗖——”
凌厉的破空声在李心安耳边尖锐的响起,瞬间拉回了他贪婪的心神。
一只箭矢从上面射了下来,插进了地面。
箭矢上缠着厚厚的一曾火绵,火绵上燃着火焰。
下一刻,滔天火焰拔地而起,肆虐的火舌顺着火油扑到李心安的身上。
火焰灼烧着他的头发,随后剧烈的燃烧起来。李心安只感觉四肢百骸都要被烧焦了,一旁的尤桑忙不迭的把他的衣服扯下,远远的扔了出去。
李心安惊魂未定,透过火幕,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那是长生蛊,不是孩子!”尤桑掐着李心安的人中,把他从迷离之中重新拉了回来。
“我们已经陷入幻境两次了,事不过三,你真的要留在这里吗”
尤桑无力的载在地上,现在的他,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李心安清醒过来,看着火焰把周围晕染成不同于鲜血的红色世界,他倏的站起身。
“前辈,我们走吧。”
他扶起尤桑,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两个人破开火幕,一瘸一拐的向外走去。
身后突然响起野兽一般的低吼声。
一瞬间,火焰的温度,尸体的焦臭,木头的噼啪声,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在李心安的感知里,他的面前仿佛只剩下了那个从火焰中走出的男人。
那个身体浴血,浑身肿胀,延伸出狰狞触手的男人。
钱世昌!
李心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真的是刚才的钱世昌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他就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钱世昌的这副模样李心安分外熟悉,分明与他在外面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斩杀的,那个中了五十年前长生蛊子体的洛阳城韩家高手一般样子!
“这就是……长生蛊”
“能在一瞬间,把一个正常活人变成怪物的长生蛊……”
看着渐渐逼近的钱世昌,李心安不禁连连后退。
他虽然恢复了不少内力,但要面对一个与之前那人相同甚至可能更强的怪物,即使是全盛时期的李心安都没有把握,更不要说现在!
“要死了”
尤桑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妈的,活了四十多年,没想到会死在传说中的长生蛊手上,也值了!”
“可惜,我们的死亡无人知晓。”李心安感叹道。
“可惜,尼娜还在傻傻的等我回去……”
尤桑低下头,悄悄抹了一下眼睛。
死亡近在眼前,两个人都没了恐惧,注定的结局无法逆转,那就让自己在死前开心点。
但是见到尤桑如此,李心安突然有些伤感。
“妈的,老子一个帅小伙儿,小的时候多招姑娘们喜欢,活了二十二年,居然没能勾搭上一个,算起来这十几年见到的正经女人还不如小时候一个月多。”
钱世昌沉重的脚步突然快了起来,他在跑。
火焰之中,尤桑轻声道:
“抱歉了孩子,南疆的事,把你牵连了进来。”
“没关系,这也是大唐的事。杀我大唐之人,唐人当以鲜血回之。我死,无悔。”
钱世昌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一臂之距!
火幕之中,突然冲出一人,黑袍罩面,几乎是贴地而行。
来人在钱世昌的视野盲角,以一个及其刁钻的角度撞到了他的怀里钱世昌被撞的向后退去,但是粗壮的触手很快就稳住他的身形。
黑袍人探出双臂,一上一下,向着钱世昌坎去。
一手断颈,一手拦腰。
骨裂声响彻在滔天的火焰之中,伴随着黑袍人撕心裂肺的叫声,钱世昌的身子断成了两节,脑袋咕噜噜的滚进了火幕。
李心安听出了那人的声音。
“邪里牙!”
他惊喜的叫道,没想到危急关头,居然是邪里牙出手了。他埋下的这手暗棋,本来是预备几人杀姜卌严不利用来偷袭的,却不料在这时发挥了作用。
邪里牙转过身,满头大汗,右臂软软的垂下,想必已经断了。
钱世昌的残肢还在抽搐着移动,那些触手依旧在空中挥舞,想缠绕上邪里牙的身体。
邪里牙一脚踩爆一条触手,咬牙道:“快走!”
说罢,他开始向甬道跑去。
经过李心安身边的时候,李心安一把把尤桑推到了邪里牙的怀里,吼道:
“带前辈走!”
他要留下来断后!
他们面对的危险,不仅仅是钱世昌,还有失控的蛊师。
虽然他们之中大部分都在火焰之中哀嚎着打滚,但还是有人巧妙的避开了大火。
在长生蛊的影响下,他们已经丧失了神志,就像是掠食的野狼,盯上了李心安他们这些猎物。
而尤桑脱力,邪里牙断臂,三人之中,总要有人断后。
邪里牙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不顾尤桑的阻拦,左臂夹起他就往外冲去。
李心安抽出“白虹”,扶剑独立。
滔天火幕之前,热浪滚滚来袭,吹动了他的衣衫。
李心安想起多年之前,在朱雀大街上遇到的那个叫李白的家伙,自己请他喝了一碗酒,他就对自己侃侃而谈。
他还给自己写了一首诗,自己早就忘了,但不过有一句话,李心安倒是记得特别清楚。
“剑客,就是要帅!就是要风流!”
李心安真想让师傅师兄和那个家伙看看,现在的自己,一定很帅。
风流
风流!
李心安狂笑着把拔剑而起。
“大唐神域,岂容奸邪横行!神佛妖魔,魑魅魍魉,皆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