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海近日陷入一反常态的喧嚣之中。
五川大军已然压境,渐渐在蛟海外的几处山峦聚集,守在海境的古魔族大军都在做着战前准备。沿着蛟海的长龙湾、细凤沟与窄龟渊已布下重重大阵,每处要点都布置了大修守着,仙宝灵药和各种物资源源不绝地从古魔族的宝库中送出,对于这场战,古魔族不遗余力。
可明明是山雨欲来之势,在最压抑的关头,所有人心中却又充斥着一股兴奋喜庆,像是惊蛰时分黑沉阴云间传来的闷雷,虽然沉重,却是春意降临的第一道急信。
古魔族的少主“殊迟”双修结礼在即。
对于这个死而复返的古魔族少主,如今蛟海上下都流传着关于他的故事。两千年修仙,境界已超越天道,整个天仁历史之上找不出第二人,蛟海血战,他如修罗降临,屠戳四方,收回外落的大权,修为已无人可敌……他的出现就像暗无天日的夜晚里一点星光,成了古魔族人心中的救星。
再加上,古魔族人繁衍艰难,族人寿元长但年轻的修士人却少,似这样双修结礼的大事本就少有,何况又是古魔族未来族长的双修大礼,因此,虽然大敌当前,可他的双修结礼却也让蛟海里所有边族都为之兴奋。
毫无疑问,唐徊和青棱的这场双修礼,是这场最终战斗开启前的另一曲战歌。
对比他的盛名,青棱之名就显得低调太多,众人只知是个实力强大的女修,却无从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与名号。
永昼之事未定,她实在不宜以永昼国君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
不过,也快了。
双修结礼安排在蛟海的十三月满之日,青棱要在那日之前将乾坤送打开,将还留在陆上的所有边族都召进蛟海,到时候就是她以永昼国君之名出现之日。
蛟海的十三月满,乃是蛟海每隔一百三十年才出现一次的奇景。蛟海之上有十三处怪岛,每隔十年的那天,就有一个岛上会出现奇月之景,似海市蜃楼,又似天月倒悬,每过十年,便多一轮月,直到十三月现,复又归零。
此时离十三月满日已不足两月,青棱忙得毫无喘息之刻。
为了在最短的时间里将乾坤送建起,她带着古魔族的三十个建阵高手,日夜不歇地在古魔垂蟹场上炼阵。裴不回给的建阵材料,大部分都是陆上之物,海中不多,她必需绞尽脑汁寻找可替代之物;而另一方面,要让蛟海倒灌天仁陆地地底,更是异想天开之事,她为此彻夜钻研天仁地势与所有阵法术法,伤透脑筋,便无心于自己的双修结礼。
唐徊忙于指挥古魔大军,布置境前防御工事,研究五川行军路线与战术,还要收伏蛟海中的其他小边族,和青棱同样忙得不可开交,是以两人虽然已有双修之约,却反而见得少了。
这日黄昏,垂蟹场上的乾坤送大阵发出雷动般的声响,试阵无碍,这阵便算建好八成。
青棱小小松口气,躲进场上的小蟹屋里,趴在龟甲所制的案上,闭了眼小憩。她虽修为高深,但为了研究法阵与地垫,劳心劳力,所耗损的精力比之一场生死大斗,丝毫不减。
“青棱仙尊,族后命在下送来双修结礼上的配饰,请您过目。”
身后,温和声音响起。
青棱闭着眼皱了皱眉。双修结礼的事她和唐徊都没空理会,只好当甩手掌柜,好在叶素很乐意接下此事,操办起这桩盛事来。眼下情势特别,他们的双修礼无法大肆操办,但毕竟两人的结礼代表了古魔的脸面,所以也不可能太简单,而为了弥补无法大操大办的遗憾,叶素几乎将古魔族宝库中最珍贵也最漂亮的东西,都堆到青棱这里来。
隔三差五她就遣人往她这里送东西,对于这位未来婆婆的热情,青棱有些招架不住。
“行了,东西放下吧,请代我谢过族后,我很喜欢这些配饰。”她说着,却没转头看。
身后没有了声响,只有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青棱觉得不对劲,才刚要转身,就被拥入熟稔的温热怀抱里。
“累得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唐徊从背后抱紧了她,冰凉纤瘦的身体在他怀中似一抔白雪,像随时都会消融。明明已强大到如斯地步,她在他心中却偏有了莫名的苍白单薄。
“你又装神弄鬼。”青棱不悦的嗔怪一声,眼里却没有怒意,只是放心地将头靠去,彻底倚到他怀里。
倦意浮上眉宇,她没再强撑。
唐徊心又暖又疼。
暖是因她所给予的信任,修仙万年,她除了在最初入世之时装疯卖傻有过贪生怕死的模样外,从来不曾真正示弱过。如今她在他面前露出的,正是她最柔弱的一面,那代表着她的信任。
而他的疼……则是因她眉间倦色。
“我是真的奉我娘的命,前来给你送配饰的。”他在她额前啄了一下,朝着门口处努努嘴。
兰潜正弯着腰,捧着青玉托盘恭敬地站在门口处,托盘上摆了几件配饰,光彩夺目。
他可没说谎。
“借口。”她偏开头,反驳一声。
“呵……知我者青棱也。这确是借口,我只是想见你而已。”唐徊笑着,将她的双手都包入掌中,轻轻揉捏摩娑着。
青棱跟着轻笑,身体虽冷,胸口的暖意却几乎要溢出。
“油嘴滑舌。你若想见我,还需要找借口?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她可不吃他那套。
“噢?为夫不知,在夫人心中为夫是何作风?”唐徊低头,唇凑到她耳边,小声道。
一声“为夫”让她坦然的笑娇艳欲滴。
虽还是一如既往的莹白脸庞,那眼神却已羞赧。
唐徊心头大悦,抱着她转了身,面向墙壁而坐,头一垂,缠上她的唇。
青棱只得“呜咽”两声,再无言语。
室中只余春/光漫漫。
门口的兰潜仍弓着身,缓步退到门外。
握着托盘的手骨节已泛白,低垂的脸庞上,明亮的眼眸已猩红一片,清秀的五官上满是狰狞的哀伤与愤怒。
……
唐徊没陪青棱多久,便又离去。
青棱仍旧忙碌于手上之事,转眼就是数日过去。乾坤送已基本建成,只待裴不回那边准备妥当,就能启阵传人过来。
她有些空闲时间,又兼伏案太久思绪繁杂,就离了垂蟹场。唐徊这些日子呆在蛟海海境上与古魔修士商量对付五川的办法,她就一个人在古魔皇族的宫宇中走动消散。
但到底心事繁重,她还是情不自禁琢磨起五川之事来。
待到回神,她已不知不觉走到了陌生之处。
那是个雪白的晶洞。晶簇结柱,剔透莹亮,晶柱棱角分明,折射出夺目光芒,在不见日光的幽蓝海底十分耀眼。
青棱抬眼望去,晶洞洞口站着青衣少女,长发结辫,背影玲珑,是兰潜。
她呆呆站在洞口,望着洞里,像化成晶柱一般。
对于兰潜,青棱谈不上喜恶。虽然她能敏锐察觉到这个女修对自己压抑的恨,但她并不在乎。
既然两人间无话可叙,青棱也不欲打扰她,转身就要离去。
“青棱仙尊,既然来了,为何一句招呼都不打就要离开,是觉得兰潜身份低微,不配与您说话吗?”兰潜却在她转身之际开了口。
她自嘲的话带着对青棱强烈的不满,让青棱心生不喜。口舌之争并无意义,青棱并不愿为她停步。
甚至于……连说一句话,青棱都觉得浪费时间。
见青棱并不停留,兰潜心中怒意更盛,眼前的女人就是这样,用漫不经心的态度一点点夺走自己最在乎的东西!
“其实你与我,有何不同?不过都是少主心中牵念之人的一道影子而已。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他如今爱你,也不过是像当初护我一样罢了。”她一扬声调,尖锐开口。
青棱止步,没转身。
“殊迟”心中之人?她倒真是好奇了。“殊迟”对她的感情来得古怪,她虽未曾深究,此时忽闻,却也想听兰潜说个明白。
“你此话何意?”她问兰潜。
兰潜缓缓转身,素来飞扬的笑显得阴恻诡异。
“我自小被少主从蛟海最黑暗阴森之处捡回,你可知是因为什么?”
青棱不答,她便自问自答。
“不是因为我聪明伶俐,也不是因为我天赋好,而是因为我像他心里的人。青衣,长辫,还有这张脸上的笑,和你一样,都像他心里藏的人。”
她说着,低低一笑,像回忆起愉快的事。
“我努力模仿着他心里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便将我视为珍宝,收为血仆。别的血仆都是主人的替死鬼,只有我……从小到大,都是少主护着我,让我安然无恙地成长。少主……他是爱过我的!”
青棱蹙眉,心里的不悦正渐渐放大。嫉妒这东西,没有对手时她从未领略过,此时耳闻另一个女人细述与自己搁在心头的男人的甜蜜过往,她方知这酸涩滋味如此磨人。
这与信任无关,她就不愿意有人这么觊觎“殊迟”。
“那是你的误解而已。”青棱淡道。
“误解?是啊……要不是你的出现,我的确会觉得他爱我。”兰潜嘲弄笑起,“自从你出现后,他便不再理我。你以为是什么原因?因为你比我更像那个人……哈哈哈,你和我一样,都是她的影子。就算你今天与少主双修,也还是与我相同。”
兰潜尖刻笑起。
“你说,我会相信你吗?我与殊迟,绝不容你挑拔。”青棱甩袖,释出威压。
她不高兴极了。
兰潜咬牙顶着她的怒气,唇边有血丝溢出,笑容却更大了。
“不相信我没关系,我有东西让你相信。你跟我进洞一看便知。”她扶着晶柱往洞里蹒跚行去。
见她背景渐渐消失在晶洞中,只有声音传来:“这里有少主从小雕刻的小像,属于那个女人的……”
青棱终按不下心底好奇,随她进入晶洞。
一进洞,她便倏地将眼眸睁大。
洞很浅,一眼望穿,洞里只有一株磷珊树。
磷珊发出浅紫光芒,与四周雪光相融,笼着满树的雕像。
那些雕像,或放于磷珊树的枝杆上,或者悬于枝头,这满满一树的雕像,竟不下千尊。
最大的也不过巴掌大小,最小的只有鸡蛋大,全部都是少女小像。
“看,这都是少主亲手所刻雕像,像不像我们?”兰潜声音里有得意的兴奋与压抑的激动,她看到青棱波澜不惊的脸庞,终于改了神色。
真是太痛快了。
青棱却已顾不上兰潜。
她在这满树的雕像里,看到的是……昔年的自己。
“殊迟”所刻之人,不是别人,就是她墨青棱。
从万华到天仁,近万年的时光,她成长的所有过程,都记载在这些小雕像里。
她的心紧缩,有个无法置信的想法闪过。
答案……呼之欲出。
雪山之下初逢之时,她着凡间厚衣,裹得臃肿不堪,梳着最世俗的麻花辫,辫尾是一簇姜黄的野花;
初入太初,她凡衣换仙甲,精神爽利,长辫削短,高束于顶;
地底十数年,她噬灵而出,长发如藻;
龙腹绝境,她手捧竹瓮,与他共饮雀丹;
半月巅上,她被他的剑穿心,血染素衣;
荒漠之间,她白发红衣,凛冽凄艳;
记忆涌来,那些画面越转越快。结婴之期,她黑发换去苍白;烈凰树下,她跪在地上绝望抱着萧乐生;杀他之时,她眉间恨意滔天;飞升之刻,她背负断恶;及至天仁,她一步一印,与他并肩,直到永昼国中,他进了轮回,她被夺走记忆……
纵然这些雕像模糊了容颜,只剩笑容不改,她也认得出来,他一刀一剑所刻出的,是她的人,还有他刻骨的相思。
拥有这些记忆,又能刻出她精髓的人,这普天之下,除了他之外,还会有谁?
“殊迟……唐徊……”青棱呢喃着,握紧了手中的一尊小雕像,垂下的眼帘里,重重水雾氤氲。
君既已归,却为何……不愿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