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犹豫了很久,这段情节到底该怎么写。”
坐在沙发上,奥薇拉出神地凝视着手中一沓厚厚的稿纸,既像是在与林格交谈,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无论是一笔带过也好,详细叙述也罢,它总是那么令人不开心的,读者不会想要看到那样的故事。可我不能将其改变,因为我只是一个记录者,不是真正的创造者。改变书中的情节,莫非现实也会一起改变吗?若小说家真有那样的力量就好了。”
她静静地说,林格就静静地听。虽然他并不是小说家,甚至为人秉性方面,与这个需要浪漫幻想的职业可以说截然相反,但竟微妙地可以理解贝芒公主的苦衷。这或许是因为,当初让奥薇拉产生“想要创造一部属于自己的作品”这个念头的人就是他,而建议少女将“旅人们的故事”写下来的那个人,也是他。
年轻人的本意是让骤然间重回尘世、先后失去了父母与老师的少女,能够尽快适应现世的生活,没有什么比追求梦想更能让人直观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活着的了。年轻人对梦想并无体会,却可以理解这种心情,而在他的建议下,奥薇拉也确实日复一日,笔耕不辍,将自己在漫长的七百年、如梦又似幻的岁月中所读过的一切历史书、故事书、小说、童话绘本、剧本、诗歌……都融会贯通,凝结为笔下的结晶。
初至伦威廷市之时,她便以“迦尔纳”为笔名,向北方教团出版社投稿了自己的心血作品:《格林童话》,一个让人听后不禁露出微妙表情的名字。当时陪她一起去邮局投稿的,除了梅蒂恩等人外,还有今日已是天心教堂一名修女的莉薇娅小姐。离开伦威廷后,一行人又在风花之城苏米雅逗留了数月,那时奥薇拉其实刻意打探过消息,得知《格林童话》已由北方教团出版社出版,并在孩童中颇受欢迎的消息,这让她大受鼓舞,誓要再接再厉,用自己的故事为更多的孩子带来快乐。
然而,自离开苏米雅城后,旅途一路波折,先是北阿修卡山带风雪飘摇,为了遮掩行迹,云鲸空岛不得不藏于大雪山中,奥薇拉也无法前往山脚下的海德布鲁斯堡,将自己的新稿件投递出去;之后便是通往宇宙的旅程,以及途中遭遇的诸多变故,最后,一行人更是辗转来到了东大陆,纵然有教团联合撑腰,北方教团出版社也无法在旧势力的土地上扎根,因此,奥薇拉更是难以投稿。何况,团队经历了那么多波折,灰丘地区也不算安宁,她实在不好意思为了自己的私事,叫同伴们大动干戈。
话虽如此,但她并没有停下创作的步伐,一直都默默地书写着故事的续篇,直到在这段最纠结、最为难、最难以决断的情节之前,停下了笔尖。
她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最初的梦想,或许不可能实现了。
因为,已经有人为此牺牲。
对一个童话故事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如果是其他作者,尚可以修改情节,但奥薇拉不行,她对自己的故事并没有绝对的掌控力,正如她方才所言,没有谁可以修改现实,即便是小说家也不行。
“有时候我会想,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意义?”
奥薇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就算写下了故事,也无法将它们发表,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无论对创作者还是对她的作品,都是如此。可发表又有什么意义呢?让更多人为了这个故事而悲伤吗?天界忒弥丝的牺牲是第一次,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吧?如果我们不放弃自己的立场,坚定不移地与魔女结社对抗,那么这样的情节将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可读者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熟悉的角色离开自己吗?他们或许并不知道这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但情节可以虚构,而情感全都发自真心,每一个创作者都能够忽视那样的心情,强迫自己写下不圆满的结局吗?我恐怕没有那样的铁石心肠了,林格。”
她失神的目光定格在苍白的稿纸上,就像落下了一滴漆黑的墨水,渐渐地泛起了涟漪:“当想通了这一点后,我不再觉得文字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仍有比它更沉重、更坚固、更不可阻挡的事物存在。所以,我可能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林格。我什么都不想写……”
贝芒古国的公主殿下抿了下单薄的嘴唇,浅浅的眉宇中晕开一丝忧愁:“如果真的能什么都不写就好了。”
这种时候,仿佛说些什么都没有用。
不要放弃吗?要坚持梦想吗?就算不圆满的结局也好过半途而废吗?其实都只是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要如何与眼前这位少女感同身受,理解她一切的迷茫与悲伤呢?向前的都不会后退,已经写下的故事,又怎容反悔?
“我觉得你应该继续写下去,奥薇拉。”林格忽然说道,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只是让少女坚持这条她认为已经走不通的路而已。
可是,这样单薄的说法,显然无法让奥薇拉回心转意。
“有什么意义呢?”少女问道,同时也扪心自问。她静静地看着手中的草稿,当文字失去了它本应承载的重量时,还有谁会为这书中的情节慨叹忧伤?无法引起读者共鸣的故事,也终将被它的读者抛弃——或许在那之前,创作者就已经先放弃了吧。
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奥薇拉不再犹豫,将稿纸伸向烛台上燃烧的火苗,渐渐舔舐的火舌在苍白纸上映出单薄的影子。温度的力量让纸页表面逐渐蜷曲,泛起细密的褶皱,或许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将会证明,文字与纸张的燃点其实很低,就跟人心中的梦想没什么区别。
但它终究没有发生。
一只手伸过来,拦在了烛火之前,轻轻将公主手中的稿纸取走了。
“写给我看吧,奥薇拉。”林格笑了下,对一脸愕然的少女说道:“别忘了,当初建议你写小说的人是我,最先观看了你的作品并提出建议的人也是我,换而言之,我是你的第一个读者,我还没有放弃,想要看到这个故事的结局,身为作者的你,难道就不能为了我这个头号读者而坚持一下吗?”
听着他的话,奥薇拉不由得怔住了,过去一会儿后,才有些无奈地笑了出来,她轻轻摇头:“为了一个读者而坚持写完一整本书,甚至这本书的情节与结局可能都不是自己喜欢的那种类型,像这样的人,像这样的人……不就像个傻瓜一样吗?”
“可就算只有一个人能够看到你的故事,我相信它的存在也是值得的。更何况,人活着总是要做几件傻事才能让自己的生命更有意义吧?当然,傻事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可你为什么要去做那件傻事?当时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它又给你带来了什么感受?我不认为这些东西可以像纸张一样,被烛火一烧就变成灰烬了。”
这样说着,林格伸手,从旁边的书桌上取来一支笔,将稿纸垫在自己的大腿上,在上面书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时的沙沙声让奥薇拉恍惚间回过神来,这种感觉对她来说是非常熟悉的,每次她想要睡觉时、吃到了孩提时代就一直很不喜欢的食物时、在夜深人静的旅馆中走了一圈又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她都会有这样的感觉。有时候她会用笔将这种感觉记录下来,然而那时候涌现上来的心情既不是沮丧也不是悲伤,她只是持续性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就像海水不断冲刷着码头上的防波堤一样。而现在那支笔正在年轻人的手中,他想要写些什么?和自己同样的感受吗?还是将那些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化为最真实的文字呢?若不是最深沉炽烈的大文豪,绝对难以做到这种事,可林格他……或许是不一样的吧?
奥薇拉怔怔地想着,但这时,沙沙的笔尖突然停了下来,年轻人抬起头,向奥薇拉笑了笑。
“其实我什么都写不出来。”他坦言,不吝于提及自己的过往:“正如每个小孩子都曾有过自己是个大英雄的幻想那样,每个能够接触到纸与笔的人也绝对幻想过自己将写出什么样的故事,让大众为之沉迷、也为之狂热,可事实是我们在自己的大部分人生中都是平凡而庸碌的,并不具备特殊的才能。如果我告诉你自己没有尝试过的话,那绝对是谎言;但如果我告诉你我在尝试之后仍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那也只是在欺骗你罢了。在大学时代,我写过几篇论文,得到了教授们的认可;后来我又写了几篇其他类型的文章,寄给出版社,却只得到了不轻不重的‘未通过’三个字。这使我意识到即便同样是文字,严谨的与浪漫的、逻辑的与感性的、现实的与浪漫的,也完全是两种概念,此后便没有再尝试过。”
“认识到自己的平庸是人生的第一步,可如果你问我,一个自己都选择放弃的人又凭什么来劝说我不要放弃呢?那我应当告诉你,奥薇拉,文字之所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就在于它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平凡的力量。运用它的门槛很高,理解它的门槛也很高,可看见它的门槛就在那里,比你的脚踝还要低。所以我常听人说,乞丐也知道哈姆雷特王子的复仇有多么正义,而《伦威廷人》的剧本台词却惹得花园剧场里的观众肆意打砸。如果不是情绪的感染,最贫困的我们如何与最高高在上的命运共情,最粗暴的行为又怎么可能是为了扞卫最纯洁的艺术?你拥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天赋,但同时也被赋予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注定要用自己的笔为成千上万个没有天赋的人写下故事。但请注意,那个故事不是属于你的,而是属于所有幻想着它存在的人,他们也早就看见了它,只是没有天赋,所以写不出来而已。”
“如果你停下了笔,他们就看不见了吗?这是傲慢的;如果你让故事留在这里,他们的幻想就永远被抛弃了吗?这是片面的;如果你觉得世界上只有一个莎士比亚能写出《哈姆雷特》、也只有一个罗曼爵士能够写出《三月寻日记》,那也是错误的,千千万万人的幻想中,总有人不逊于此,甚至远远超越了他们。莎士比亚大师与罗曼爵士正是深知这一点,才从不以伟大自居,而是将自己的笔称为‘读者的笔’。为读者写书的意义不是说你一定要让读者看到自己的作品、一定要让他们感到满意、甚至一定要让这部作品得到许多人的认可,直至青史留名;它的真正意思是,只有你,才能帮助读者写出他们曾幻想过却写不出来的故事、他们曾追逐过却被迫抛弃的理想、以及他们曾存在过却小心藏起的一片热忱。这是每一位大文豪的必经之路,当他们意识到,创作不是自己的权力,而是被命运与灵感赋予的使命。”
年轻人说到这里,话语微微一顿,在一段漫长但并不繁冗的叙述中突兀出现的空白犹如乐曲的断章,让奥薇拉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心慌。而这时,年轻人已经将笔尖从纸上移开,借着烛火摇曳时的光亮,将那张纸递给了奥薇拉。
少女下意识接过。
“我必须承认你说得有道理,为了一个读者就坚持写完一整篇故事,特别是自己并不喜欢的故事,确实是只有傻瓜才会做出来的事情。可偶尔我也希望,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我做出这样的傻事。”
他向少女眨了下眼睛,嘴角虽然含着笑意但并不轻佻,恰恰相反,给人一种温和与鼓励的感觉。奥薇拉感觉自己的手正颤抖着,好像随时都会抓不稳似的。可是没有,她将这张纸捏得很死,甚至因为太用力的缘故,让它变得皱巴巴的,一道道褶皱如人的掌纹般蔓延,走过了岁月曲折的历程。唯有纸上的一行文字不受这些细腻而深刻的纹路影响,如此清晰地倒映在少女的眼中。她听到了声音,就像来自心底,因为那不是阅读,而是感受——
“你愿意为了自己最初的读者而变成一个傻瓜吗?”
“我最喜欢的作家奥薇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