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状元回乡祭扫, 保定知府、清苑知县自然都要带着佐贰官和首领官们上门来团拜。
重点拜访对像宋三元亲自接待了本地官员,并和他们进行了亲切友好交流, 感谢府、县两级官府给宋家的各种优惠政策和门外三元及第牌匾的爱民工程。
府尊刘大人道:“这牌坊自是府里该建的, 白石贤弟是我保定乃至北直隶建国以来出的第一位状元,又连中三元、举世罕见,本府倒恨不能将牌坊立到衙门口了!”
连他们家的房子和祖坟府里都打算替他们重修一遍!
宋时忍俊不禁, 多谢过刘大人,答道:“这两天在下要到城外展墓,不能拜访诸位大人,来日我家祭礼大事完了, 我便到府上亲自还拜, 以谢这些年的关照。”
刘府尊和徐县令等人假意说了两句“打扰”, 然后就露出真正的心意, 邀他到各家做客之余,最好还能跟府里的书生们见个面哪,开个诗会啊,办个讲学大会呀……
他给福建都办了,回来后怎么能不造福自己的家乡呢?
宋时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事倒有些为难。我在福建办大会时,都是提前数月印帖子邀请名士鸿儒与肯来听讲的学生, 也得有地方开得起这么多人的大会,非这一月之内便可奏功的。老大人若意做成此事,我倒可以把当初办讲学会的整个经验写下来以备大人供参考。来日大人选定长假办起讲学大会,我定要来参加。”
刘大人也是见着他临时起意,见实在办不成, 便摆了摆手:“罢了,宋贤弟身在京城,往后要办大会,岂有不在京里择名师、邀才子的?保定办得再好总也不及京里,能得贤弟主持一场普通文会也就够了。”
若只是本地书生开个小会倒不麻烦。
宋时欣然同意,算了算时间,便道:“在下回来前蒙圣上恩旨,得了个教庶吉士印书的差使。但我这印书法需得用自做的油墨才能印,需得腾出几天工夫备料……”
皇上恩旨,教庶吉士印书。
这话砸在哪个读书人头上都够他们肃然起敬的了,做官的人更知道这清贵差使的分量,岂止不打扰,简直不敢请他花这办翰林公务的工夫主持文会了。
宋时忙解释道:“我在家乡要待上一个月,做这油墨前后加起来用不到十天就足够了。老先生尽管安排文会,我这些年不在家乡,也早想与家乡的名士才子们畅谈诗文。”
难得宋三元忙着公事还惦着家乡书生,他们做一地主官的怎能叫学子们错过这机会?几人数着休沐日,给他留下祭扫和做油墨的工夫,定了四月二十日开文会。
宋家挑的祭祖日子是四月初五,中间将近有半个月的供他备料。其实土法油墨的材料在明朝基本能买着,唯有一个肥皂必须自己做——得先用草木灰和石类合烧碱,再做热制皂。有半个月工夫,足够他做出到明年用的肥皂,多的连一家上下的洗衣皂都能供上了!
还可以顺便做几块冷制皂,给家里人洗脸、洗手用。
他自己一个男人,过得粗糙,做出来的热制皂向来是连脸带衣裳一起洗。不过他当年也带旅客到不少手工冷制皂小店买过纪念品,知道女孩子都讲究滋养肌肤,说冷制皂比热制的有营养,那就多做些送给家人用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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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五当天,老夫人亲自领着儿孙辈到祖先坟前拜祭,摆了猪牛羊三牲,点上寺里请来的好线香,告祖先他家出了三元的大喜事。
宋时越过哥哥们跪到坟前,烧了他亲手抄的圣旨副本,默默祝告,又告宋家祖先他们父子都要进京做官,往后一家也要搬进京里的事。
他对拜祭宋家祖先倒不排斥。他自己穿越前也姓宋,祖上虽然没经历过这么个大郑王朝,可说不定宋亡以前,这个宋家的先祖就是他们家的先祖呢。
反正他是中华儿女,这时代的人都是他的祖宗,拜谁也不吃亏。
他认认真真地做完礼数,又看着他娘从怀里掏出一双茭杯,合在掌中,在宋家太公坟前诚心诚意地摇了半晌,向地上一掷,撒出个阴阳俱足的允杯来。
成了,这就是祖宗许他们搬家了!
老太太感叹道:“我在保定住了一辈子,临老临老倒要做京里人了。罢了,反正我是去做老太太享福的,到哪里不是过呢。”
虽然乡邻的老姐妹以后难得见着了,可她这样的大家老夫人,原也不能日日串门说话,多半是儿媳和家里养娘使女们陪着。
她只愁到了京里,时官儿娶个高门大户的京里媳妇回来,她们三个乡下婆媳怎么跟人家相处?
扫完墓之后,老太太索性没回家,直接叫宋时跟着她往不远处一座算姻缘子女有名的观音庵打卦,给小儿子算算婚姻缘份。
宋时是到了殿上才知道他娘打算给他算姻缘,看着师太递过来的签筒,莫名有点心虚。虽然说不能封建迷信……可万一算出来他对象、啊不,万一算出来他有搞南风的趋向……
他现在可是在他妈眼皮底下啊!
这感觉就像正在上着自由活动课,数学老师忽然进教室说“这堂课我们随堂考”,激动、紧张、惊悚的心情简直一言难尽。
他对着那筒伸到面前的签,竟有些下不了狠心去拿,回过头对他娘撒娇:“娘不要催我,我还不想成亲,抽这签做什么?咱们家第三辈也儿女双全了,娘要抱孙子孙女就去抱霖哥儿、大姐儿他们,我还想多过几年没人管的舒坦日子呢。”
他这话说得孩子气,樊夫人听得笑了起来:“哪有人长大了不成亲的,快抽一支,这占的是你的终身,又不是立逼着你成亲。你这些年在外头做主惯了,主意大,想娶什么样的千金小姐由得你自己挑拣,娘不管束你就是。”
那万一不是千金小姐可怎么办呢……
宋时心底直打颤,可终究拧不过他娘和面前端着签筒端到有点手抖的老师太,咬牙接过签筒,到观音前摇了摇,摇出一支签来。
他娘忙叫随行的丫头捡起,恭恭敬敬地交给师太解签。
那尼姑接过来看了一眼,微微皱眉,从一旁桌子里抽出个黄纸条递给樊夫人,说道:“却是个‘文君访相如’之签,婚事恐有波折,先虚后实,先订的婚事难成,再合的便是良缘了。”
樊夫人一低头看见纸条上“女子当年嫁二夫”之语,不禁想起儿子遇见的糟心事,便将纸条收进袖里,对宋时露出个笑容:“先苦后甜也是有的,我时官儿如今难事都过去了,往后只剩顺顺当当的好日子。”
宋时心思复杂地看着她那只袖子,强挤出笑容答应道:“得了这签,娘该放心了吧?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城去,免得哥嫂和侄儿们在家担心。”
这种抽签是真灵假灵啊,怎么好像还有点准呢?
这个“文君访相如”……
他不禁想起桓文君夜访宋相如的旧事,心虚得不敢找他娘要解签看,扶着她出了观音堂,回到家中歇息。
他们母子俩到家后都没再提过这签,不过这个“文君访相如”的签名倒给了他一点灵感,赵书生交托给他的稿子倒可以添这么一段——
反正赵悦书要他把李少笙写成良家子出身,他就可以写赵、李二人青梅竹马,却被赵父拆散,不得结契兄弟。赵悦书为求婚姻自主到省城应考,李少笙不忍分别千里寻夫,路上不幸遇着山贼流寇抢劫,见他美貌,险些要强占他。幸得一位文武双全、义薄云天的宋学生去考试时撞见这桩惨事,于是带兵打退山贼,收他为义……
收他为义子是不是差辈份了?
可他也不能写自己跟李小受结了义兄弟,这可是福建的故事,万一他的性向被人误会了怎么办?
——就看李少笙会识字看书,收他作个书童好了!
到后来宋学生考中状元,同年进京赶考的赵书生偶尔在状元公身边看见了魂牵梦萦的心上人,于是冒着被他责难之险登门要人。
然后大度的宋状元就给这两人主持婚礼,成全他们成了一对。
很好。
这篇文里掺进了无数传统经典套路,细节又都贴合他们仨本人的经历。除了最后办婚礼这段,文中的宋状元简直就是他这个宋三元本人了,还给他们风光大办了婚礼,赵悦书还能有不满的?
没有!
再把他们俩被拆散的过程写狗血点儿,宋状元除暴安良的故事写出爽点,真正的读者们也能看得满足了。
他有了灵感,赶紧把腊纸铺在临窗的桌子上,趁着阳光写下一篇大纲,回头再作定场诗词,往里面慢慢添细节。
至于容易让他出戏的洞房花烛部分……就当他还活在嘴巴以下不能描写的年代吧。
下午阳光转到另一边,屋里稍暗,他也收起看不清字迹的腊纸,到耳房支起砂锅熬煮土碱和石灰的混合物,滤出澄清的烧碱。
这种烧碱碱性大,但久放会失去腐蚀性,所以只能现做现用。碱加熬化的猪油,慢慢加热成形,也不需什么色香,也不用管他营养不营养,熬好后脱了模便能直接加进油墨里。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像道士炼丹似的烧炼着各色全然让人看不懂的原料,出来的也不是黑墨,而是拿海碗扣出来的、黄灿灿半圆的肥皂。他往年送到家里的都是用点心模子刻出来的,印了花的小块精品,家人都不认得这刚做出来的也是肥皂,当作是金丹传说给了主人家听。
他哥哥们不在意他搞什么发明,樊夫人听着倒有些担心,怕他是被那支“文君访相如”的签伤了心,改行炼丹,要当道士了。
她便悄悄到宋时屋外看他干活,暂时还不用上学的霄哥儿见着,也跟了过去,想看看三叔不好好读书,鼓捣些没用的东西时会不会挨打。
宋时撩起眼皮便看见这一老一小扒着窗户看他,摇头笑了笑,开门拉着二人进去,给他娘看刚脱模的肥皂:“这是刚做得的肥皂,往裳给家里送的。”
他娘见他不想飞升才放了心,眉花眼笑地说:“你身上还担着皇差呢,不好生做你的墨,做这些小东西干什么,家里还有几块呢。”
宋时笑道:“这本来也是做油墨时能用到的,不是白费工夫的。再者说家里见有的肥皂是早先寄回来的,我到了家就得给娘做些新鲜的,更好用的。”
说着又上手拧了霄哥儿的小脸蛋一把,笑问:“霄哥儿也爱看三叔做这个?那三叔也给你做些东西,你懂事,回头拿给哥哥们分分,一起玩可好?”
正好有肥皂、有蜂蜡,染些颜色就能做成蜡笔哄孩子了。